門鈴一響,女佣去開門,原來是子壯抱著小維櫻進來。
她一邊說︰「不敢見人,怕人嘲笑,維櫻不會笑人,你同維櫻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志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認得她,伸出雙臂,「媽。」
「對,這是志高媽媽,將來你出嫁,她負責一半妝奩。」
志高點頭。
「沒有嫁妝,行嗎?」子壯嘆口氣,「雖不致于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婦女那樣被夫家虐死,卻也吃苦。」
志高沒有意見,維櫻坐在她懷中,她四肢漸漸暖和。
子壯知道她做對了。
本來還怕幼兒出現會刺激志高情緒。
「呵,有銀絲面,來,志高,你與維櫻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說︰「多耶。」
志高沒听懂。
「她不會說維多利亞,一味只叫自己多耶。」
志高已經很滿意,「是天才。」
子壯卻感慨,「真有那麼多天才,世界為什麼仍然沉淪?」
「公司最近怎麼樣?」
「放心,你多休息幾天好了。」
「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你別多心,一位馮先生,听說你病了,非常焦慮。」
「呵,他。」
「好像又不起勁,當心揀揀揀,終有一日揀個爛燈盞。」
志高忽然笑了。
但是苦澀乾瘦的笑容同哭臉差不多。
子壯不禁害怕,好友還會恢復原狀嗎?
到底還年輕,鄧志高又活轉來。
可是,有兩公斤體重永久流失,她比從前更加縴瘦,卻受子壯等人艷羨。
在心理醫生周芷湘那里,她透露心事。
她同醫生說︰「我看見那孩子,一點點大,有一頭濃發,對著我微笑,並不怪責我。」
醫生不出聲。
「她有同伴,十多個小孩一起玩耍,不像是太寂寞,並不爭吵,都很懂事的樣子,當然,一早遭到遺棄,還是乖巧一點的好。」
醫生說︰「你太敏感,想像力太過豐富。」
「可是這件事會魅祟我一生。」
「每個人都有傷痕。」
「我太不小心。」
「還是讀少幾年書的好,知識水準低的人較少內疚。」
志高笑了。
周醫生問︰「你的感情生活怎樣?」
「空白一片。」志高回答。
「找個男伴會好一些。」
「醫生,你可有男友?」
醫生笑了,「有。」
「他是怎麼樣的人?」
醫生對病人很坦白︰「我有兩個親密男友。」
「真的?」志高跳起來。
「一個比我大十歲,在銀行任職,替我打理稅務及投資,幫我很多。」
「另一個呢?」志高好奇。
「比我小十歲,我們天天黎明一起跑步。」
「嘩,」志高艷羨,「他們知道對方存在嗎?」
「不,為什麼要知道?」
「你不覺技巧上有困難?」
「完全沒有。」醫生笑答。
「那太好了。」志高贊嘆。
「人生很短,盡量享受。」
志高長長吐出一口氣。
「可是忽然想結婚成家?」
「是,很倦,想落地生根。」
「上一代巴不得有你們這種自由。」
談話到此為止。
下一位客人是個秀麗得難以形容的女郎,面熟,志高驀然想起,她是一位著名歌星。
什麼都有了,所以心理不平衡。
志高忽然笑起來。
她的肌膚漸漸又恢復彈力,頭發經過拚死命維修,又有光澤,美容院帳單送上來,五位數字。
秘書凱菲又找到了新男友。
仍然非常年輕,她喜歡照顧人,又走上老路。
志高大膽問她︰「你不害怕?」曾經被蛇咬,應該怕繩索。
她笑笑,「沒付出沒收獲。」
志高點點頭,「年輕好嗎?」
凱菲直爽回答︰「當然,精神充沛,靈活應變,朝氣可愛,男人一到中年,暮氣沉沉,再過幾年,荷爾蒙產生變化,若沒有事業,更加固執僵化,很難侍候。」
志高吃一驚,沒想到她人生經驗那樣豐富。
「要變的話,比你大七十歲的男人,一樣會變。」
志高被她逗得笑起來。
「听見嗎,」子壯說︰「一點包袱都沒有,這才是年輕人。」
「阿朱比你大多少?」志高問。
「三年,他是我表哥的同學,記得嗎?」
「為什麼傳統上男方要比女方大一點?」
「貪他多活了幾年,有社會經驗,還有,已經在賺錢,收入可支付家用,現在,女方也有能力做到,何必低聲下氣求人。」
志高點頭,「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子壯卻說︰「唯一擔心的是太年輕,說話也許沒話題。」
志高有答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那樣愛聊天,也許,人家不是為談心。」
子壯笑了,「是是是。」
下午,一位中年太太來找負責人;問她有什麼事,只說是慈善捐募,公司有規矩,凡是上得門來,一律打發三千大洋。
志高剛巧走過接待處看到,看到那位太太一身名貴衣裳,不禁好奇。
她站住問︰「貴姓,請問是哪個機構?」
那位太太很高興地答︰「我姓方,我代表我本人,可以說幾句話嗎?」
「請到這邊。」
志高親自斟一杯茶。
方太太笑說︰「貴公司氣氛真融洽。」
志高微笑,「有人說太隨和了,不用穿西服套裝,職員好似隨時在吃零食。來,方太太,我們的松餅不錯,請試試。」
「鄧小姐,你們設計兒童用品,不知有否去過兒童醫院?」
「我沒有經驗。」
「鄧小姐,你可知早產兒?」
志高點頭,「有,醫學昌明,二十周大重一磅半的早產兒都可以救治,咦,方太太,你想捐募儀器?」
方太太笑,「我哪有那樣高科技,我做的工作十分卑微。」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兩塊手工縫制的小小被褥。
「咦,很漂亮,誰做的?」
「是我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女友,已經送出百余張。」
「早生兒不可以蓋被子呀。」
「是這樣的,鄧小姐,他們的個子一點點大,躺在氧氣箱里,怕亮光,故此用這塊被子蓋在玻璃縴維罩上,不但實用,且夠親切,看護憑被子上的花紋認人嘛。」
「啊。」
「本來醫生反對,後來經家長懇求,把被子先消毒,就批準我們。」
「我很佩服,但是,敝公司可以做什麼?」
「被褥時時滑到地上,請幫我們設計一下,使它貼緊氧氣箱。」
志高立刻說︰「我願意效勞。」
「鄧小姐,這是氧氣箱的尺寸。」
「我做好了與你聯絡。」
她把方太太送出去。
子壯知道了,搖頭說︰「還嫌不夠忙。」
志高說︰「早生兒,多麼奇怪,是提早來世上做人的人。」
「真可憐,父母不知焦急成怎麼樣。」
傍晚,志高斟一大杯咖啡,加班工作,把圖樣尺寸輸進電腦,熒幕出現立體模型,她開始設計,紙樣打出來,卻不是用手工方便做得出來。
她模擬了好幾個款式,都不太滿意,正聚精會神,听見有人叫她。
志高抬起頭來,那人背光,長得很高大,她心一驚,「誰?」
「馮國臻。」
志高反而開亮了燈,「下班了,我們同子壯去吃飯吧。」
馮國臻再鈍也知道一個女子如果喜歡他,不會急急找女伴來夾在兩人當中。
子壯說︰「恕我失陪,阿朱一早買了票陪孩子們去看卡通。」
志高說︰「啊。」
她胃口很差,只叫了啤酒喝。沉默,每當馮國臻開口,她便下意識禮貌地應酬性微笑。
馮國臻心痛地說︰「你與我疏遠了。」
志高歉意說︰「病了一場,人生觀不一樣。」
「是否心中有人?」他口氣像長輩。
志高搖搖頭,「一個都沒有,空虛寂寞。」
馮國臻取出紙筆,「剛才無意看到你的設計,其實可用最原始設計,在被褥四邊瓖上鉛線,有了重量,墜在四周,便不易滑落。」他繪圖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