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驚醒,渾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開了燈,只見床單顏色同海水一樣。
她打電話給朱醫生。
朱醫生聲音鎮定,「我十分鐘可以到你家。」
這短短一刻是志高一生中最難過的時間。
朱醫生來按鈴,她去開門。
朱醫生叫她躺下,檢查一下,立刻說︰「入院。」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握著志高的手,志高異常鎮靜,一聲不響,只是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幸虧沒有鏡子,否則她自己一定先受驚嚇。
途中志高昏迷過去。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病房。
醫生轉過頭來,「志高,覺得怎麼樣?」
「不要通知任何人……」
「只我一個人知道,放心。」
志高接著說︰「我─」
「我替你做了手術,你無恙。」
「但是─」
「志高,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將來,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比較適當的時刻,你會得償所願。」
醫生緊握住她的手。
志高別轉面孔。
醫生親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志高,真的,不見了她,子壯會敲鑼找,子壯不會讓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壯。
「我代你知會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會找她。」
「那我先回診所。」
天已經亮了。
志高心里像是穿了一個大洞,手可以伸過去,直通背部,她垂頭看著這個洞,用手扯緊衣襟,萬分惶恐,怕旁人看到丑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費了,少年時捱更抵夜、勤奮讀書,成年後苦心孤詣創業……加起來不值一哂,怎樣都無法填充空虛,志高墮入谷底。
她昏睡過去。
有人在耳邊輕輕叫她,她不願回答,她根本不願醒轉,她小小聲同自己說︰鄧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盡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沒有意思,不過是日出日落,枯燥重復,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務已經完成,不必再醒過來。
「志高,是我,子壯,志高,請你醒醒。」
這討厭的子壯,叫魂似,不住騷擾,她微微睜眼,看見子壯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這是干什麼,如喪考妣。
看護過來同她說︰「病人會全部康復,你別擔心。」
子壯看著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膚,一夜之間,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壯心酸,一個人的希望死了,也跟著衰亡,她悲從中來。
志高說︰「我想回家。」
看護說︰「你暫時未能出院。」
「這房間太光亮。」
看護放下窗廉,但是陽光仍然自縫隙滲入。
「真想回家洗個澡。」志高煩躁。
子壯說︰「我問過朱醫生再說,你且忍耐一下。」
朱醫生稍後進來,輕輕勸志高︰「我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談談?」
志高大奇,冷笑說︰「我在大學副修心理學,我毋須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開薄被站起來。
子壯阻止不來,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個佣人來服侍你。」她急急撥電話。
不知怎地,志高覺得她從前至愛的公寓太大太空,不著邊際,像一個公眾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亂,還未有人收拾,子壯即時幫她拉下來,「枕頭套、床單放在什麼地方?」
志高自顧自放水洗澡,水滾燙,浸下去。
子壯進浴室,放掉熱水,「醫生說只準你淋浴。」
她強拉好友起來,叫她坐小凳子上,幫她擦背。
志高坐在蓮蓬下面閉上雙目一聲不響。
「原來你似皮包骨,這樣瘦我都沒發覺,真沒用。」
佣人來了,子壯指揮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帶來的熱湯盛在杯子里,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飲。
志高搖頭。
她央求︰「像喝水一樣,不需要胃口,來,添些力氣。」
女佣抱出髒床單,子壯說︰「晦氣,全丟掉。」
志高說︰「讓我靜一靜。」
子壯悄悄取餅她的門匙,打算復制一套,「我明早再來。」
她們走了以後,志高滿屋找地方棲身,忽然拉開雜物房的門,小小的,旁邊放著洗衣機乾衣機,沒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松一口氣,就是這里安全。
她蜷縮著身體躺下來,像一個胎兒那樣四肢緊緊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會有人听見,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壯拿著鎖匙開門進來,沒看見志高,心里打一個突,倒處找過,以為她出去了,坐在安樂椅上發呆。
正想離去,忽然听見儲物室有聲響。
她走過去拉開門,「天啊,」子壯蹲下來,「你在這里!」她痛哭失聲,把志高抱在懷里。
她馬上通知朱醫生趕來。
志高見到陽光,十分不安地掙扎,子壯用一塊濕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錯,一切可以從頭再來。」子壯。
平日趾高氣揚、精神颯颯的志高今日潰不成軍。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關進儲物室一輩子在那里度過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選擇,人生道路從來不會那麼容易,她心底有一絲天良無泥。
她聲音沙啞,「子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起來。」一說話,干燥的嘴唇裂開,血絲淌出來,鄧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戰俘,子壯淚如雨下。
朱醫生到了,冰冷的說︰「志高,羞不羞,讀那麼多書,做那麼多事,為著一點點挫折,倒地不起,太縱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結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壯去扶她。
「志高,起來。」醫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這是心理醫生周氏的名片,你隨時可去看她,到此為止,除卻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幫你。」
雖然這樣說,還是替志高注射。
子壯心痛地說︰「有人進了小黑房一輩子不再出來。」
「是,閑人還嫌她死得不夠快,一味稱贊她孤清月兌俗。」
「我擔心志高。」
「她不一樣,她勇敢,她會抗爭到底。」
子壯長長吁出一口氣。
朱醫生轉頭說︰「志高,去上班工作,那會幫到你。」
志高頹喪地搖頭。
「你不是工作狂嗎?」
她嚅動嘴唇,「我听見嘲笑聲,每個人都笑我失敗。」
「誰敢笑你,我有笑你嗎?」子壯問。
「也許你不會,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醫生問︰「你在乎嗎?」
子壯代答︰「她也是人,當然也緊張人家怎樣看她,平日有精神,裝作不屑,現在養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過來,可是這樣?」
志高點點頭。
「養好身體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發上閉緊眼楮。
朱醫生說︰「許多女性遇到這件事都會情緒失常。」
子壯抬起頭,「男人呢?」
醫生一怔。
子壯嘆口氣,「有時,我慶幸家中多男孩。」
朱醫生沒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來,公寓靜寂一片,廚房有佣人在輕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來,沿牆壁走一趟。
這身體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兒學走路一樣,扶著牆緩緩一直走到窗前凝視。
女佣警惕地過來說︰「鄧小姐,喝點湯。」她像是怕她跳樓的樣子。
在長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顏︰皮膚灰敗,頭發干燥,她伸手去模面頰,呵,可怕,她雖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莊清秀,滿有氣質,一驚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佣連忙將志高扶起。
「這碗雞湯全撇了油,鄧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這是一個關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顧自己,否則,後果堪虞。
她緩緩喝下湯。
「來,添點銀絲面。」女佣鼓勵她。
志高忽然落下淚來。
「別難過,傷心最壞身體。」
志高覺得幸運,連子壯的女佣都這樣關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