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寬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原來王乙新不是她的對象。
她伸出雙臂,擁抱這個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這樣放松身體,四肢微微顫抖,像繃緊的橡筋松下時會變得蠕動。
真像一個綺夢。
可憐的志高,她又何曾做過繾綣纏綿的夢,她所有的夢境,不外是被一只怪獸追得跌落懸崖,或是在試場攤開卷子,一條題目也不會做。
她頻頻嘆息。
那一天,志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個會議室走到另一個會議室,還有其他用途。
時間過得太快,天微亮時,兩人的電話及傳呼機已經響個不停。
鈴木輕輕說︰「我還想見你。」
志高微笑,伸一個懶腰。
「我今日回東京,你有我通訊號碼。」
志高不出聲。
他喝完咖啡才走,听見志高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真摯地說︰「我會想念你。」
「一具僵尸?」
他笑了,深深吻志高手心。
他啟發了她。
從前志高以為最大的樂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觀星座,讀一本好書,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呵,又考了第一,還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約。
原來還有其他。
她淋浴包衣上班。
子壯看到她喝一聲彩︰「從未見過有人穿白襯衫都這麼好看。」
志高不出聲。
「掛住乙新?叫他回來好了,我們正少了一個會計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願與他做同事,他一早成為拍檔。」
志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這種魂離肉身的神情,志高,莫非又想發明什麼玩意兒?」
志高輕輕答︰「叫嬰兒夜間不哭的儀器。」
子壯笑,「天下有那樣好的東西?有否叫丈夫體貼,孩子听話的工具?」
志高坐下來,「子壯,你可記得我們在初中時怎麼樣應付發育的身體?」
「沒齒難忘,可怖之至。」
「子壯,我們的母親大人大大失職,無良地將女兒蒙在鼓里,漆黑一片,擔驚受怕。」
「我發誓將來一定要與維櫻說個一清二楚;這具身軀里外並無任何可恥之處,女體世世代代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職,什麼叫經期、怎樣選擇?生棉?還有,幾時佩戴胸圍,都會同她詳細討論。」
志高探過身子,「再進一步呢,幾時說?」
這也難不到子壯,她答︰「待維櫻十二歲時,我會同她說,人類除了衣食住行,還有一種需要,毋須壓抑,但要做足防範措施。」
「你不覺難以啟齒?」
「咄,叫客戶高抬貴手,速速結帳豈不是更加難堪。」
志高說是。
子壯嘆口氣,「從頭到尾,家母回避這件事,一字不提,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真佩服她有這種本領。」
「也許,她的母親也同樣作風。」
「在我手上,這種傳統將有所改變。」
志高取笑她,「你會否開班授徒?」
「為什麼不,在報上刊登廣告︰‘特設小型講座︰題目為女性生理?生,對象十二至十五歲少女,主講者甄子壯女士,三子之母兼事業女性’。」
志高用手撐著頭笑了。
秘書進來,「兩位,開會時間到了。」
第二章
志高說︰「我精神欠佳,想出去走走,子壯,今日你看全場。」她居然出去逛商場。
站在窗外呆視,那是一家女性內衣店,陳列著雪白色極薄麻紗褻衣,純潔中帶絲妖媚,大學里曾經有個足球隊長這樣說過︰「外邊穿舊大棉布衫及破牛仔褲,太陽棕皮膚,可是內衣是雪白的蕾絲……」。
這人的相貌志高已經不記得,可是他這番話卻忽然浮現腦海。
多年來志高為著品味問題只穿肉色內衣,先決條件是在外衣下不露任何痕?,一個女子,如果想得到尊重,必須首先自重。
開頭是節制化妝衣著,盡量做到高潔清雅素淡,漸漸對食物與異性也一般看待,淺嘗即止,絕不放肆。
她普遍地獲得尊重,一直到現在,不知道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她在玻璃窗外站太久了,店里女職員滿臉笑容出來招呼︰「小姐,進來參觀。」
志高吃驚地看著她。
「請進來選焙。」
志高轉頭匆匆離去。
這個現代事業女性,腦袋思維去到二十一世紀,活在十九世紀,完全月兌班。
今晚立刻到單身酒吧去自我釋放?當然不,志高只是在檢討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回到公司,看見子壯忙得鼻尖發亮,連忙接手。
子壯說︰「我出去喝杯咖啡。」
「約了誰?」
「朱維櫻。」
志高笑了︰「好好享受。」
硬把思維拉回來,志高處理了一大疊文件,抬頭一看窗外,太陽已經下山。
凱菲進來說︰「王先生電話。」
「你下班吧。」
「那我先走了。」
她的小男朋友在接待室等她,據說家長十分反對,但是凱菲努力為他繳付大學學費,預備明年畢業他找到工作後結婚。
志高取餅電話,听見乙新在那邊說︰「幾時過來看我?」
聲音非常陌生,十分理所當然,像多年老夫老妻,他從來不會替她按摩酸硬的肩膀,或是親吻她後頸。
「志高,為什麼不說話?」
「手頭上有文件在做。」
「又食言了,不打算來了。」
志高索性認罪︰「你真聰明,我言而無信,對不起。」
他悻悻然,「回來再同你算帳。」
「罰我做什麼?」會不會是凌晨到無人的山頂一起喝香檳?
「叫你做五菜二湯給我們吃。」
乙新一向與她同樣正經乏味,缺乏想象力,志高掛上電話。
她檢查電郵,不出所料,沒有鈴木的消息。應該是這樣,從此男北女南,互不干涉。
否則就沒有意思了。
志高漸漸收拾心猿意馬,理智戰勝一切,周末到朱家作客。
她選焙的禮物永遠是書籍,維平與維揚一看便說︰「唏,鄧阿姨老是買科學百科全書︰《十萬個為什麼》,《目擊證人叢書》,《國家地理叢書》,真累壞人,我們已經有三本《認識你的宇宙》,還有兩本《梵蒂岡的寶藏》,《環保知識》……」
志高板著面孔,「你們想看什麼?」
「我們不要書,我想得到一支強力水槍。」
「一只旋轉風箏也好。」
然後異口同聲說︰「或者是最新的電子游戲《幽靈》。」
子壯過來說︰「鄧阿姨有文化,她不買這些。」
維平嘆息︰「悶壞人。」
「听听這班人精的口氣。」
子壯抱著維櫻,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志高,我可應繼續工作?」
志高大吃一驚,「你發瘋了,想自廢武功,你家三個男人對你稍微有點尊重,皆因你另外有個地方可去,你千萬別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
「你這樣一說,我又遲疑了,可是,維櫻怎麼辦?」
「大不了每天下午帶到公司來,你是老板,誰好說不。」
「唔……」
這時,維平與維揚不知為什麼吵個不休,志高霍地轉過頭去,嚴厲地說︰「噤聲,大人在說話。」
稍後,她上洗手間,听見他們咕噥︰「那女人又來我們家作威作福」,「是呀,她就是喜歡欺侮我們」,「誰做她家小孩真慘」,「她幾時走」,「叫媽媽不要再請她來」。
志高故意咳嗽一聲,兩個孩子總算住了嘴。
朱家人來人往,志高講不了幾句話。
子壯說︰「這次乙新好象去了很久。」
志高不出聲。
「你與他鬧意見?」
「我們沒有意見,從不吵鬧。」真叫人惆悵。
「前日我在婚紗雜志里看到王薇薇設計的無袖直身象牙白緞裙,真精致漂亮。」
「留給維櫻吧。」志高感慨。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