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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 第3頁

作者︰亦舒

「你們做股票生意?」

「是,在計算機上買賣,不經中間人。」

「啊。」祖琪不求甚解,「多先進。」

「是,可真節省了時間。」他請她到私人辦公室坐下。

祖琪順口問︰「時間省下來干什麼?」

郁君微笑︰「喝杯好茶。」

祖琪說︰「啊,對了,我想你替我買一疊慈善獎券,是社區中心籌建老人院——」她自手袋翻出獎券。

郁君接過,只一瞄,就發覺抽獎日期早已過去,是去年的事。

他不聲響。

這清麗的女郎找他究竟有什麼事?莫非,是請他再寬限一下?

可是,她並沒有開口求他。

棒著玻璃,可以看到大堂工作人員忙碌的情況。

他寫了一張支票買下獎券。

只听得那漂亮的女郎說︰「咦,午飯的時間到了。」

郁滿堂得到這樣明顯的指示,不由得輕輕說︰「彭小姐,容我請你吃午飯。」

「好呀,」祖琪高興地答︰「那麼,我要推掉鄔麗琴的約會了。」

「我們去美國會所吧。」

正在這個時候,隔著玻璃,祖琪都听見外頭嘩一聲。

接著,數十個人頭攢動,整個大堂像是沸騰起來,忽然之間亂成一片。

郁滿堂立刻站起來。

「什麼事?」

有伙計進來,差點撞到祖琪,他在老板耳畔講了幾句。

郁滿堂馬上跑到大堂,「看新聞!」

祖琪莫名其妙,「郁先生,不是說去吃午餐嗎?」

只听得有人說︰「是尼克特制七點八級大地震,全島震動,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撲到電視前去等新聞,祖琪被擠到一個角落。

祖琪發一陣子呆,靜靜離開證券行。

來得不是時候。

人發霉就是這樣,頭頭踫著黑。

她垂頭返回家中。

客廳空蕩蕩,能變賣的都已賣光,原價一百元賣一元,但求有人搬走算數。

她靜靜坐在椅子里,閉上雙眼,但是眼淚忍不住流下。

佣人群已經解散,只剩她一個人了。

電話鈴響,祖琪取餅听筒,嗚咽地說︰「是祖琛嗎,快來陪我。」

那邊咳嗽一聲。

「誰?」祖琪一驚。

「我是郁滿堂,真對不起,剛才辦公室有事,怠慢了你。」

「沒關系。」祖琪連忙抹淚。

「我派車接你出來吃飯。」

「我已經吃過了。」

「明天如何?」

「明天我有事。」

「彭小姐,我再向你致歉,敝公司在東南亞投資頗重,剛才吃一大驚,冷落了客人,這次百年罕見的大地震,恐怕會把當地股市震掉三分之一。」

听他那樣說,祖琳不禁擔心,「那怎麼辦?」

「我們手法一向比較穩健,可以支撐。」

「地震傷亡如何?」

「正留意新聞,並且設法聯絡親友,線路都不通,且停電,他們一向過慣太平富庶日子,這下子可慘了。」

這不是等于在說彭祖琪嗎,倒給了他們一個話題。

「真沒想到投資公司那樣忙。」

「是呀。」郁滿堂不是笨人,乘機說︰「到現在還沒吃飯,肚子咕咕響,來接你可好?」

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祖琪答應下來。

郁滿堂再次踏進彭宅,連他都呆住,只見四壁蕭條,同那日開舞會時仿佛是兩個地方。

連水晶玻璃吊燈都拆走了,現在只剩下一只光禿禿燈泡。

他問︰「令兄呢?」

「到美加去了。」

「這種時候居然到美加散心,留下你一個獨度難關?」

他的聲音在大廳激起回音。

祖琪沒想到他會激動,輕輕說︰「還有祖琛幫我。」

郁滿堂十分無奈,「早知,不買這間住宅。」

「你不買,也有人買,放心,我會如期搬走。」

「搬到什麼地方去?」

祖琪苦笑,「當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客廳只剩一張紅色舊絲絨梳化。

絲絨這料子舊不得,一撻一撻褪色,又掉了絨毛,像癩痢。

祖琪沮喪地說︰「這張梳化沒人要,我只得把它帶走,還是家母的遺物呢。」

郁滿堂忽然說︰「祖琪,你還記得我嗎?」

祖琪睜大眼楮。

「你忘了。」

「不,我極少忘記一張面孔。」

「但那時你實在太小,只得兩歲左右。」

「你的意思是,我們見過面?」祖琪愕然。

郁滿堂輕輕坐在月兌色絲絨梳化另一頭。「那時,我已有十五六歲,手長腳長,衣不稱身,我跟母親來找工作。」

有這種事?

第二章

「那時,家家戶戶已經流行雇用菲籍佣人,家母又已中年,找不到工作,幸虧有人介紹,到了這一家,我記得極清楚;勝利路七號。」

「什麼年份?」

郁滿堂講出年份。

祖琪如釋重負,「你記錯了,那是另一家人,七一年我們還在美國舊金山,尚未回來。」她拍拍胸口,幸虧不是他們。

不過,郁滿堂身世好不傳奇,怎麼忽然自赤貧變成富有,竟然買回他母親從前幫佣的住宅?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不是你?我明明記得屋里有一個小女孩子,鬈發大眼楮,可愛像洋女圭女圭。」

祖琪笑不可仰︰「勝利路每家的孩子都打扮得像安琪兒。」

對,她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可有孩子?」

郁滿堂詫異,「我未婚。」

啊。「對,那家人姓什麼?」

「我不記得,家母在這里做了大半年,後來到工廠做,可是我記得她說東家對她很和善。」

「是另一家好心人。」

「今年,我在這一帶找房子,有經紀與我接頭,我一听說這個地址,立刻決定買下。」

「你母親知道這件事一定高興。」

「吃太多苦,她早已辭世。」郁滿堂感慨。

「對不起。」祖琪又多了解他一點。

「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也不習慣做孤兒。」

「這種事,我也永遠不會習慣。」

郁滿堂呼出一口氣。

他不知多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訴說心事。

祖琪說︰「你獨身,用不著這樣大住宅,可是準備結婚?」

「不,打算開舞會。」

「你喜歡舞會?」

「我喜歡看。」

這時,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嚕響了一下,大家都難為情地按住骯部。

祖琪忙說︰「不是我。」

他帶她出去吃飯。

他們是晚餐第一桌客人。

郁滿堂首次忘記他的出身,放下他的生意,陪著彭祖琪,听她為祖璋說好話。

「他肯定被騙。」

「祖璋才大我三歲,祖琛大我七歲。」

「祖琛是我真大哥,一直照顧我。」

「不,我不是好學生,對功課毫無興趣,讀完英國文學都不知所雲,卷子都是替槍所寫,考試題目由補習社提供。」

「祖璋更加不象話,讀足七年,一無所得,他又不敢不上學,怕父親要他工作,更加吃苦,于是去年摔傷了腿,今年胃病發作,不住逃學,明年再去掛單,成為職業學生。」

「祖琛不同,祖琛真才實學。」

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深夜。

一頓飯竟吃了那麼久,不可思議,往日最怕浪費時間的他,今日想法完全不同。

回家時把大衣抓在手中,握得那樣緊,像是怕它會生腳逃走似的,放開來一看,衣領稀縐,這是怎麼回事?

三十六歲的人了,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低下頭想了一整晚。

那一邊,祖琪回到家,累得像考完試般,拉下了臉,斟出拔蘭地喝一口。

電話來了,這次真是祖琛。

「哪里去了,叫人擔心。」

祖琪攏一攏頭發,不知怎樣回答。

「祖璋有否消息?」

祖琪輕輕說︰「錢花光了,一定會找我們。」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叫他改過是沒有可能的事。」

「祖琪,他不是你的包袱。」

祖琪忽然說︰「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祖琛責怪,「你太寵他了。」

「找我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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