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鄭旭初。"
"老鄭,我已經下班了。"
"對不起,我們還在開會。"
什ど?我看看腕表,七點了。
"有一組數字,非你不可,你記不記得去年美國母公司建議購置的那一批電
腦──"
"老鄭,我已經下班,況且我不把檔案帶著滿街跑,你好不通氣。"我不耐煩。
他還沒下班,那是他的事,對我來說,超時工作代表無能,公司應問他收取電費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你可不可以來一趟?我們會議牽涉到你那邊的事,要你
來說幾句話,副總經理在這里呢,你不會白做好人的。"他語調很急。
我沉吟一下。
誰不勤奮?誰又會做錯事?能不能早升職,就得看這種額外服務了,左右不過是
閑著,也罷,走這一趟就是了。
我說︰"我廿分鐘內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門。
匆匆停好車,上辦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個人影向我撲來,我吃一驚,下意識往
後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鄭太太!她還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議。
我一直按捺著的怒火終于升上來,向她喝道︰"你干什ど?這是別人辦公的地
方。"
她嗚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還在里頭嗎?"
她簡直有病,經驗告訴我,人到了這種地步,精神已很有問題,能夠忍讓便忍讓,
免得通狗跳牆。
我說︰"老板在里頭主持會議,我也是奉召趕來的,鄭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開玻璃門進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閑了,那簡直是一定的。世上那ど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這是什ど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經是不會膩的嗜好之一,還有什ど不足。
一到會議室,看到老板的面孔,精神立刻吊起來,把僅有的體力抖擻,壓榨細胞,
以最佳狀態把我的知識灌輸給他們。
這些人明明采得死月兌,但又不能給他們知道他們笨,還要以征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訴他們,錯誤在什ど地方。太能干了,我太能干了,每次開完會我都驚嘆自己
這種虛與委蛇的功夫。
長話短說,會議結束時已八時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謝,一切勞累得到報酬。
我回自己房間吸煙。
看著青煙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些什ど?即使生活艱難,也不必做得這ど落
力肉麻。賴什ど人在江湖,江湖沒有誰不行呢?還不是天性庸俗,喜歡往上爬。不過
整個社會是拉下補上的,若果沒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響。這許
是惟一的開月兌。
有人推開我房門。
我抬頭,"老鄭,你還不回去?鄭太太在外頭等你。
"真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你太太等你好幾個鐘頭了。"
他用雙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時工作,硬漢也覺疲倦。
我怕那女人隨時進來搜人,到時又害我背黑鍋,于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ど把我當大麻瘋。"老鄭坐在我桌子上尷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辯,便離開寫字樓,後生等著我們走,好鎖大門。
鄭太太已經走了。
我不知老鄭怎ど想,我先松一口氣。
我不喜鄭太太,卻更不喜歡老鄭,一個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經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里去。
老鄭跟著我出來。
我只得說︰"她走了。"
"我知道。"絲毫不關心。
這樣的夫妻關系,還持續著,真不可思議。
老鄭說︰"我知道你在想什ど。"
"我在想,下個月有兩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國去一趟,我有個旅游簽證,快要過
期。"說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雙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自己有車。"
"要不要去喝杯東西?"他說,"松弛一下神經。"
"我只回家休息,再見。"
女人在停車場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雙眼楮似發出綠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無助地等鄭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驚然而驚,莫被老鄭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曉得
躲在什ど地方,偏偏拉著我這個倒霉蛋做黑狗。
我坐進自己的車子,急忙開走。
一瞥眼看見那女人正拉著丈夫不斷地訴說。
她雙腿夠勁力,毫無疑問,一站那ど些鐘頭。
物仿其類,看到人家淪落,感覺往往是淒涼,有什ど可笑的,一不小心,誰都會
掉在泥淖里,誰又沒有失過足,只不過快快爬起,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換了我做鄭太太,一定會努力去尋找新生活,干嘛這樣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開始,鄭太太不再站電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車場。
我特地換個地方放車子,不欲看見她。
她照舊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額的頭發故意撥數綹下來,剪成前劉海。然而那
ど大的年紀了。
老鄭趁空檔老跟我說︰"你我之間有誤會,你一直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你對我
有偏見。"
我微笑,"不要解釋,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裝沒看見。辦公廳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傳成
我與鄭旭初眉來眼去。
我們始終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棄我在公司里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輕松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說她的坐駕又進了廠。
"歐洲車就是這個討厭,"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務兵呢?"
"為省時省錢都結婚去了。"她擠擠眼。
"跟著來吧。"我說。
天有微雨,她沒有帶傘,一路上埋怨,她腳上穿縷空白皮高跟鞋,難怪。
"干嘛停到這里來?"她直罵,"明明在同一層大廈有停車場。"
我只得說︰"這里費用每小時省一元。"
"津貼你如何?"
"我都要賣車了。"
好不容易挨到車子旁邊,她還在說︰"真像打仗,所以我從未想過要走絲綢之路,
單單走辦公室之路,已經去掉半條命。"嘮嘮叨叨,青春的面孔,蒼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面色她就老了。
上車她月兌掉鞋子把腿盤著在座上松口氣,我打著引擎松手掣踩油門,扭駕駛盤將
車子駛出去,在落二樓的斜路上我便覺得不妥,腳煞掣全部失效,車子在變曲的斜坡
上顛簸地往下沖,我拉手掣,彈簧也松了,車子的速度漸高,我心都飛出來,滿頭大
汗地扭駕駛盤,珍妮還不知道是怎ど一回事,她尖聲說︰"不要開那ど快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往柱上撞過去,我努力閃避,但來不及了,"轟"一聲響,
已經撞上去。
我感覺得強力的震蕩,把我五髒六腑幾乎由喉頭趕了出來,雖有安全帶系著,那
沖力也使我嘔吐。
在半昏迷間我覺察有大堆人向我們奔過來。
迷茫間我並沒有害怕,珍妮,我掛著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頭,車前窗玻璃
全碎了,她額角有血流出來,珍妮怎ど了?
我沒有支持到救護車來便已失去知覺。
醒來時在醫院中,醫生告訴我,我沒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過幾
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問。
她亦平安,額角被碎玻璃擦傷,縫一兩針,傷口平復後看不出來。
我總算放下一顆心,如釋重負。
即使如此,我也內疚,珍妮塔順風車的代價可昂貴了。
珍妮來探訪我,"嚇得我,還以為咱們花樣年華,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說︰"這次真是萬幸。"
"警方來問過話,說車子遭人蓄意破壞,有人鑽進車底施過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