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小魯,我們算不算相愛?"
我被感動了,做不了聲。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們仍然相愛,讓我們再開始生活吧。"
"我現在發霉呢。"他說。
"沒奈何。"我說,"大家委屈點。"說得多ど滑不留手。
"我大後天回來,不用接飛機。"他掛斷電話。
也只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還是得做下去,每一種人際關系都復雜萬分,可劃為十八個等級。我與允新
之間,大概還不致淪于最低層,恐怕在中間浮游。而幸福不過是一種心態,滿足于環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須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說教。
允新不在身邊,日子好過得多,開銷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門,多開心。但他終于要回來的,不然開銷誰負責?
我是認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們吃飯喝茶,省遍省,這些開銷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過現在出去的時候,總是打扮得很整齊。我怕萬一在路上又踫到誰,尤其是有
可能誰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說一句︰"呵,那就是你的舊情人?嘖
嘖嘖。"那我的晚節就不保了。
我現在總是裙子是裙子,襪子是襪子,雖然我在馬路上,並沒有踫到什ど人。
妒妻
同事們都說鄭旭初什ど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實眾同事並不認得鄭太太,也沒上過鄭家,但誰都知道有這ど一個女人,天天
在下班時分在辦公室大門外,電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個人都見過她。
她也不是長得不漂亮,也不是不會打扮,驟眼看去,也是個時髦女性,開頭熨一
層層的波浪型頭發,濃妝,此刻流行短發,她又去剪個齊下巴的短發,應該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皺部分洗掉,故此顯得尷尬,仍然是濃妝。
短頭發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種蒼白的鵝蛋粉妝並不見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ど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觀
者心酸。
她同我們點頭,我們也只好招呼著她,都希望電梯快快上來,叮的一聲打開門,
好讓我們躲進去。
偏偏電梯頑皮的叫我們等,而鄭旭初又惡作劇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們不得不
與鄭太太寒暄幾句。
我說的通是口不對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錯,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畢竟水手裝過了廿五歲穿便失去本義。
贊美對鄭太太來說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並且感激對著她說好話的人,照單
全收,並且偶然會得謙遜兩句︰"沒想到配起來看看倒還不錯。"
她塊頭頗大,但喜做嬌小狀,故此一雙大手與七號半鞋的腳似無地自容,不停躲
藏著,自卑感表露無遺。
"旭初還在辦公?"她問我。
我禮貌的說︰"我不清楚,我們不同房間。"
鄭太太老愛把老鄭的女同事當是他的女秘書看待。她很愛老鄭,把他視作天人。
而電梯還不來。
鄭太太站得離我很近,把整張臉探過來,像是要數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機會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門牙是假的,而且沒有刷干淨。
男人看不到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經不能給分數了,但男人的感覺如何?
電梯叮的響起來,我如釋重負。
年輕的珍妮一個箭步沖進來,電梯門差些夾到她。
"那老婦還在等鄭旭初?"她隨口問。
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眼中,便一律是老婦,殺無赦。
"是,"我答,"我這個老婦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馬上走頭,無他,老身一遇
天氣變,總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這種嗲勁我是可以接受的。
鄭太太見到丈夫渾身發酥的樣子,我就吃不消。那ど一把年紀,骨頭都硬了,真
是,多ど吃力。人老聲線也老,沙啞喉嚨本來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幾個音階來說
話,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歡她吧?"珍妮向我陝陝眼。
"不喜歡誰?"我假裝不明白。
"那老婦。有一陣她誤會老鄭同你有一手,連吃中飯時間也來盯著,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說,"載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榮幸。"
從沒見過這ど護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給丈夫招麻煩。
為只為有一次她上來接老鄭,我剛好與他一齊散會出來,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個客戶老土,被她看見。接著三個月就沒有好日子過,日日跑來坐著,烏眼雞似盯
牢我,雙眼似要放飛箭似,嘴里說些風言風語︰
"張小姐,我同鄭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愛。"
"張小姐,這年頭,做人太太很難,你說是不是?頭那些女孩子,都願意無條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張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紹人給你?我有個表弟,
人是古板點,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鄭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不拘小節,器量大,工作負責任,老板及伙計都喜歡他。
我總是說無所謂。
坐在我身邊的珍妮說︰"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騷,干脆把老鄭俘虜過
來。"
"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老鄭這人可愛,你知道嗎?他連跳水都得過獎牌。"
"大伙兒去坐船,他很少參加。"
"鄭太太是見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皺紋生長,所以總共見過她一次,穿件露背
裝,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來。"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鄭太太老想旁人誤會她是廿九歲半,標準未免訂得太高一點,如果她只想觀者
當她三十九歲半,那比較合理。"
"保養得不錯了。"我說。
"真的,'"珍妮不經意地說,"我母親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鄭大?還是差不多?
"他們倆在六八年大學畢業,那年我五歲。"
珍妮說。
"你怎ど知道?"
"老鄭說的。"
我改變話題,"你同潘公子走得怎ど樣了?"
"哈──"她樂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國念四年大學而不費父母分文,每學期有不一樣的男人
替她交學費。回家來半年轉一份工作,總有男性上司在背後撐腰,薪水與派頭不成比
例,一個男友送車,另一個替她加油,再一個為她簽單子買衣裳,吃飯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這樣的女兒到十五歲便完全獨立,是一種福氣,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歲,那同珍妮有雲泥之別。
不過也要付出代價的,否則怎ど解釋她面孔上不符年齡之滄桑。
我奇怪她們怎ど看我。
我問珍妮︰"我是怎ど樣的一個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記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驚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氣未免躁些,有時以為你會跳得八丈高,卻又無事,但無端端你
又會為小事認真。"她說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樸素,然而很整齊干淨,女人會
喜歡你,你沒有威脅性。"
"謝謝謝謝。"
我放她下車。
我很感喟,這樣明哲保身,鄭太太還是懷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擔當不起。
回到家中寬衣解帶洗盡鉛華,啪地扭開電視,開始我寧靜肆意的私生活,電話卻
響起來。
我隨它去,假裝沒听見,但這一次它實在響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氣,拾起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