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眼淚淌了一臉,無聲無息,當時我覺得她毫不瀟灑漂亮,見了男人就要嫁。她跪在我面前,眼淚沒有使我心動,我見過太多的笑臉,太多的眼淚,女人不外是兩個表情。但如果是現在,我會娶她,只單單為那眼淚里的愛意,但是我把她送走了。
她永遠沒有再回來,百分之九十五踫見一個比我好十倍的丈夫,但是她的眼淚,我記得她有很圓的眼楮,為我織了一件黑色的毛線背心,上面繡著三個英文字︰唐。她的眼淚現在都化為珍珠,化為珍珠。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得欠下這麼多,太多了,太不應該了,憑什麼呢?憑年輕,憑有這種機會,不自愛,也不愛人。然而她們為了愛而原諒我,有些揮一揮衣袖而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有些留下了無數值得珍惜的東西,都沒有得到珍惜,被我撇下了。
這種內疚,使我下了決心要對珍珠好一輩子。一輩子,說得好听,我早過了大半輩子了,前面還有多少天?我躺在床上,出著汗,多麼希望珍珠可以在身邊,讓我握著她的手。我會用力地握著她的手,一整夜都不松開。
不會像以前,女孩子來踫我的肩膀,我摔開他們,說︰「你不知道我打了一天的足球,累死了嗎?」我再也不會。
珍珠的小表妹給我誘惑使我想起了太多。
第二天我回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小表頭,佣人說她參加舞會了。珍珠電話來了,我說︰「我愛你。」她很詫異,我真的愛她,我的良知到卅五歲才出現,有什麼辦法呢?
我並且要堅持去接她。她把班機告訴我了。
我去接珍珠的時候,小表頭穿著條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褲出來,嘴巴嚼口香糖,「表姊是有福氣的。你認為我會嫁到你這麼好的人嗎?」
我苦笑說︰「五年前踫見我,我還是個最壞的丈夫,但是現在,現在不一樣,時間才是緣份,不是人,明白嗎?」
她不會明白的。
她更不會明白她給了我那麼多的啟示。
開車到機場,把車停好。
到花店買了三打玫瑰花,我那麼想見珍珠,想得不合情理的。我看到她們這群模特兒出來,鶯鶯燕燕的,跟著一大群記者,訪問的訪問,拍照的拍照。
我老遠就看到了珍珠,她的皮膚永遠是牛女乃色的,她不愛曬太陽,她的化妝比別人都淡,身裁比別人都高。
她戴著一頂寬邊細草帽,姿勢美妙的向我這邊走過來,但是卻沒有看到我。
我忽然叫︰「珍珠!」
她臉轉過來。
我奔上去,握住她的手。「珍珠。」
「唐,你真的來了?唐,你怎麼啦?」她問。
「我想你。」我說。我額上冒著汗,「我想你。」
她詫異。但是她明白,我們默默的拉著手。
眾模特兒過來取笑,擠眉弄眼,打听吃喜酒的日子。我挽起珍珠的化妝箱,把她拉出人群。
在車上,她問我︰「這幾天你乖不乖?」
「一點也不乖,盡在想別的女人。」我溫和的說。
「唐,生命太短。」她的頭靠在我肩膀上,「能夠愛就要愛,不能夠愛不要辜負別人的愛。」
愛是一個禮盒包,若不能接受,應該原璧奉還。若果可以接受,應該好好保存,為何我要活到第三十六年,才發現這個真理?
「我愛你,珍珠。」我說。
「我相信你,唐,我很幸運,我在你心智成熟的時候遇見了你,」她笑,「現在你經得起誘惑了。」
不不,珍珠,不是誘惑,是良知。是良知,珍珠。
心之色
她背著我坐。
穿的衣服沒有什麼特別,閃光的釘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沒有什麼了不起。發型也普通,垂至肩膀的直發,連發夾也沒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轉過頭來。她並沒有連肩膀一起轉動,只是緩緩的把面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傾斜轉過來——
嘩,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膚,偏偏她的肌膚勝雪,一雙眼楮黑瞳瞳,似冒出靈精,長睫,濃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腫腫的,象征感情豐富。
不過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勁,叫她的人趨向前去同她說話,她亦沒有什麼表情。
我拉住同學會主席問︰「吉永是誰?」
「陳吉永?」主席反問︰「你住在亞拉斯加?連陳吉永都不知道?陳吉永就是陳吉永。」
「願聞其詳。」
主席笑說︰「這就是在外國一住十五年的結局,明天看報紙吧,明天她的攝影展覽開始。」
我問︰「她是攝影師?」
「不是,是那麼簡單就不是陳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開。
我頓時心癢難搔。
這時候吉永站起來,我看清楚她一身裝扮,絲織的短窄裙,黑色魚網襪,掠皮高跟鞋,都不是我喜歡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覺得華貴熨貼。衣服要配合場地,這是種禮貌。
我最喜歡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與貼身牛仔褲,俏皮中帶性感,挑逗中又不失天真純樸,那才真的有味道。濃妝的女人一向給我恐怖的感覺。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過的,又該怎麼說呢。
我拉住同學甲,「幫我介紹一下,我想認識陳吉永。」
同學乙詫異,「你不認識她,快來。」
〔吉永!」
吉永抬起眼楮,向我一掃描,我頓時懾住。
「這是林秋里。」他們介紹,「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學長,吉永。」
她向我點點頭,並沒有太在意。
〔吉永,這麼快走了?」
她歉意的說︰「我有點累,先走一刻。」
「有沒有人送你?」
「我自己有車子。」
她竟沒有再向我看一眼,便揚起衣袂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
拉住舊時的同學,「來,告訴我,關于吉永的故事。」
「背後說人?」他們笑。
「誰背後不說人?別假撇清了。」我推他們一下。
「吉永是藝術家。攝影繪畫音樂無一不精。」
「她最擅長是什麼?」我問︰「一個人總有他一門技藝,這往往是他的職業。」
他們困惑,「可是吉永沒有職業,是不是?她什麼都不做,又什麼都做,但是她從來沒有上過班。」
「那麼她何以為生?」
「她丈夫剩給她一大筆款子。」
「剩?」我的心一緊,「怎麼,他過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過身,他們極之恩愛,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殺殺反而可以做一輩子的夫妻,以他們相敬如賓的一對璧人,就不得長久。」
「他做什麼?」我問。
「是個醫生,家里很有名望。」
「有沒有孩子?」我繼續追問。
「沒有。」
「那麼她目前的時間如何打發?」我很擔心。
「開展覽呀,一個接著一個……她有朋友吧,總可以消磨。」漸漸聲音弱了下來。
大家都覺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見了綠葉,多麼難堪,以後的日子便寂寞下來。
那麼美麗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侶,一個人守在間屋子里,滋味如何?不過已經三年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真虧她熬下來的。
「她先生是怎麼過的身?」我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他們苦笑,「癌。」
我緘默。
第二天看早報,看到文藝版大頁刊登著有關陳吉永的攝影展,題材非常特別,是世界各地的孩子。我極有興趣,跑去看了。
成績平平,一般攝影師用好相機好底片,選蚌專門題材,都可以使觀眾略為驚喜一下,開開眼界。手法也還細膩,把孩子們拍得活潑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