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已經沖出來了?」我驚道。
「可不是,」他興奮地說︰「寶琳,這下子我可以一舉成名了。」
「利欲燻心。」我罵︰「沒有人相信你,」我說︰「照片可以偽造。」
「我有底片為證,這一批照片可以為我倆帶來財富,寶琳,配上你寫的自白書,真的,」他搓著雙手,「我們合作好不好?你考慮考慮。」
「我才不會跟著你瘋呢。」
「有圖欠文,寶琳,你仔細想想,多麼可惜。」
我用毛巾擦干頭發。
「你看這一張,比亞翠斯眼中盡是絕望的神色,還有這張,把你拍得多美。寶琳,你會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說︰「你可以離去了。」
「寶琳——」高爾基雙眼中盡是狡猾。
我說︰「你‘事業’已經到達巔峰了,夫復何求,快走吧。」我瞪著高爾基。
斑爾基放下照片,看牢我問︰「寶琳,你真的愛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愛的人呀,又不漂亮,兩只眼楮斗在一起,一雙招風耳,你是如何愛上他的?」
我不悅︰「不許這樣說他。」
他靜默了。
我扭開了電視,新聞片正在播映佔姆士與比亞翠斯婚禮彩排的經過,我閑閑的說︰「這兩個人都不上照。」
斑爾基話不對題的說︰「從來沒人這樣愛過我。」他呢喃著自言自語。
我搶白他,「因為你也送來沒有愛過人。」
他不響,再坐一會兒,站起身拉開門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開來似,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推開窗戶,對準街道大聲尖呼,把我的怨郁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楮都睜不開來,哭至精神崩潰,到醫院去渡過一生,但這麼理想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永遠得不到殺身成仁的機會。
我抽了一夜的煙,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來踱去,我無法將自己的一顆心再納入胸腔,它早已跳了出來,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肉心,懸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動滴血,在作垂死掙扎,吊著它的線,叫做佔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會發瘋了,我已經看到各式各樣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從在維多利亞號被佔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個圈,還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為止,再也不想節食維持身材苗條。
天亮了,我苦笑,按熄煙頭。
我推開窗門——就是這條路,屆時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員乘坐的九輛馬車,六個步兵團及一隊騎警隊將沿此路過,浩浩蕩蕩向教堂出發。
(王子將與鄰國的公主結婚,人魚公主徹夜不眠,她的五個姐姐游泳前來,跟她說︰「我們用長發與女巫換來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殺,回到海中過永生的日子,否則到了第二天,你就會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長沙發上,閉上眼楮,頭暈,昏昏沉沉的跌進一個漩渦似的,一直轉下無底洞,我睡著了,夢中不住落淚,哭成一條河。
「寶琳,寶琳。」有人叫我。
我卻不願走出夢境,只有在夢境中,我可以休息。
「寶琳,醒一醒。」
我睜開眼楮。
伏在我身邊的是佔姆士,一頭栗色頭發已經被汗浸濕,他的聲音非常嗚咽,象是趕回來奔大人喪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經可以死了。
「佔姆士,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他的臉埋在我手中。
我實在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落下來。
他也不出聲,只是握緊了我的手,我們相對哭了良久,象兩個無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除了導向吃人女巫的小徑,沒有第二條出口。
我嘆口氣說︰「在從前的童話中,女孩子只要遇見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麼現在情形不一樣了呢?」
他更抬不起頭來。
我掙扎著自沙發中坐起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他點點頭。
我把他緊緊擁在懷里,「佔姆士,佔姆士。」他終于要離我而去了,早知道這一天會來到。
面臨最後關頭,我卻還震 ,天色都黯下來,渾身打戰,我覺得這一剎象世界末日。
漸漸我鎮靜下來,我跟他說︰「佔姆士,謝謝你來看我。」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我不想回去,寶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佔姆士,你這個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來,我與他再擁抱,「佔姆士,我們來生再見。」
他一頭一額是汗,站著看牢我良久,然後說︰「我走了,寶琳。」這真正是最後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後,你還是你,寶琳,我則不會再一樣了。」
「這句話我也想說哩。」我抬起頭凝視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了。」
他自懷中掏出一只袋表,他說︰「寶琳,我曾說過,我給你的紀念品,不要還給我。」
我強笑,「袋表象一顆心,」我說︰「滴答滴答的跳動。」我接過表,放進襯衫口袋,貼近我的心。
「當你回到南中國,躺在潔白的沙灘上吃荔枝果的時候,我還在蒼白的天空下剪彩握手。」他茫然的說。
「當你一家歡聚的時候,我會在公寓獨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總會比我倆快樂。」他說。
「我很懷疑,佔姆士,你不必為這一點不甘心,我不會比你倆更不快樂的。」
他吻我的手。
「我們都瘦了,但願這件事象夢一般快快過去。」
他垂著頭。大家縱有千言萬語,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說。
「再見。」
我知道永遠不再才是真的。
他離去。
我回房再點著香煙,深深吸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輕煙,我笑了。我們只有兩個顯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簡直苦笑難分。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著冰涼的桌面。
不知多久,高爾基回來了,他坐在我對面,還要游說我,但他的聲音有一股異樣的溫柔,他悄悄說︰「怎麼樣?」
我並沒有改變姿勢。
(人魚公主哭泣了一個晚上,她將匕首扔進海中,當太陽升起,她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搖搖頭,「我不會出賣他,決不。」
斑爾基點點頭,取出一大疊底片與一卷錄音帶,放進一只空花瓶中,劃著一枝火柴,丟進瓶子里,冒起一陣青煙,接著是賽璐珞燃燒的臭味與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著他。
他囁嚅的說︰「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氣,心理負擔太重太重。」
我看著他。
他又說︰「我要佔姆士太子一輩子內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為你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你這個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愛,寶琳——」
「我非常非常愛你,高爾基,」我夸張的說︰「我認識那麼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爾基。」
他扭扭我的面頰,「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我開懷的笑出來。
「走吧。」他說。
「哪里去?」
「隨便哪里,你還留在這里干什麼?」他詫異的問︰「你沒有必要听他們擺布,你又不是可憐的比亞翠斯女勛爵。」
「說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對付保鏢B三呢?」
「他並沒帶槍,我知道,你如何對我,便可以如何對他,賞他一拳好了。」高爾基說。
我倆打開門,我伸手叫B三,「請你過來一會兒。」
他遲疑一下走過來,高爾基揮出一拳,B三立刻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連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