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翹興奮得不得了,立刻買了加拿大地圖回來細究。
那一個星期三,開始的時候,其實同所有的星期三並沒有不同。
案親尚未下班,母親在整理冬季衣物,姐姐翻開時裝雜志,展航在做功課。
母親同他說︰「展航,你檢驗牙齒的時間到了,同邱醫生約一約,下星期去一趟。」
展航記得非常清楚,就那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家中電話最多的是展翹,她照例搶著去听,半晌,只听得卜一聲,電話掉下,展翹張大嘴走回來。
于太太問︰「誰的電話,什麼事?」
展翹喃喃說︰「我不懂,有人惡作劇。」
于太太立刻拾起听筒︰「喂,哪一位?是,我是。」
這時,展翹已坐倒在地上。
展航走近母親,于太太茫然地看著小兒子,「有人開玩笑。」
輪到展航接過電話,那一頭傳來清晰堅定的聲音︰「于太太,于逢長現在在慈恩醫院一O三號病房,請即來見他最後一面。」
聲音鑽入展航耳中,趕都趕不走,他听見自己說︰「發生什麼事?」
對方嘆口氣,「你是誰?」
「我是他兒子。」
「他遇車禍受重傷,我們盡力挽救無效。」
展航又問︰「什麼樣的車禍?」
「你們來了再說可好?」
展航輕輕放下電話。
于太太混身發抖,她問︰「是誰開玩笑?」
展航腦筋一片渾沌,扶著母親坐下,「我去一去醫院。」
展翹說︰「我也去。」
「你在家陪媽媽。」
于太太忽然握緊拳頭,「倘若是真的,我們都要去醫院。」
展航點點頭,立刻召計程車。
他陪著母姐一起坐後座,緊緊握住她們的手。
三人手心都冰冷,展航脊背全是冷汗。
到了醫院,展航腳步象踏在雲上,浮著飄向一O三號房,醫生已經在等他們。
「于逢長在這里。」
急癥室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頭臉身上都搭著管子,一地鮮血,走近了發覺他已生命跡象,皮膚上那種死灰色叫人戰栗。
展翹一看,「不,不是父親。」她松一口氣。
展航也說︰「對,不是他。」
謗本不像,那人整張臉垮在一起,完全不象英偉的于逢長。
可是于太太卻己沉默地握住丈夫的手。
只有她認得她。
醫生在一旁說︰「一輛吉普車失控過線迎頭與他的房車相撞,他一點機會都沒。」
于太太的頭軟軟垂下。
「不,」展翅大聲說︰「這根本不是爸爸。」
這時,展航已漸漸認出父親的輪廓,他淚如泉涌。
「肇事車主受酒精影響,根本不適宜駕車,警方己控她危險駕駛以及魯莽殺人。」
展航把頭伏在父親胸前。
展翹哭叫︰「這不是他,展航你搞什麼……」接著,她也撲到父親身上緊緊抱住。
醫生說︰「于太太,我有話說。」
于太太茫然抬起頭。
醫生也十分為難,「于太太,我們知道這不是開口的時候,但是院方希望你應允捐贈器官。」
于太太鎮定地站起來,「我同意。」
醫生十分感動。「于太太,你是極之勇敢的女性。」
不知過了多久,母子三人辦妥手續,回到家里。
展航還不相信是真的生了意外。
案親的拖鞋選在一角,他的報紙丟在茶幾上,昨日換下的襯衫還未熨好,然而,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于太太很疲倦,她低聲說;「展航,替我接通電話,我得通知你大哥。」
電話接到宿舍,是那邊時間清晨五時。
于太太放下電話,輕輕說︰「他馬上回來。」
展航抬起頭,他等有人同他說︰「啊炳,剛才一切,不過是個惡作劇,抱歉抱歉,于家現在可以如常生活了」,然後門匙一響,父親下班返來。
于周容藻真是好女人,為著孩子,她如常主理家務,麻木地鎮靜,叫展翹與展航去上學。
展航不放心,早退,回家推門進屋,看見大哥已經回到家里。
他身型高大,肩膊寬闊,使展航羨慕,呵。如果他即時可以長得大哥般強壯就好。
兄弟二人緊緊擁抱。
于展翅即時聯絡父親生前好友,這個世界仍然好人多過壞人,大都份人都願意援手。
展翅忽然變成家長,他四處奔走,被亞熱帶都會的陽光曬得厘黑,他沉著緘默,領著婦孺共渡難關。一切辦妥之後,他把弟妹叫出來,他有話要說。
「我後天返回安省繼續學業,展航,你負責照顧母親。」
展翹臉色煞白,「你不留下來陪我們?」
「不,」展翅十分堅決,「我一生前途維系在這幾年,若果半途而廢,讀不到文憑,一輩子只好做小職員,永不出頭,以後學費生活費我自己會想辦法。」
到底是女孩子,展翹苦苦哀求︰「大哥不要走,留下陪我們……」泣不成聲。
展翅好不理智,他溫言向妹妹解釋︰「我的確是你們大哥,但將來上我還有其它責任,我會是人家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我的眼光必需放遠一點。」
展翹默默流淚。
「振作一點,已經是不幸中大幸,倘若我們只得三五七歲,事情豈非更壞,展航,你一定要設法驅除家中的愁雲慘霧。」
展航握住小姐姐的手。
「父親有一筆人壽保險費用,不久便可發放,不用擔心,生活即使不比從前,也不會困苦。」
展航沉默地低下頭。
忽然之間,展翅也訴苦︰「不久你們會發現,人生充滿苦難,這種悲劇天天在發生,當事人一定要努力克服。」
展航輕輕說︰「我明白。」
「啊對,朱錦明律師會代表我們控告那司機,要求賠償。」
于展翅實事求是娓娓道來,仿佛像說別家的事。
展航不能像大哥那樣平靜,他听到仇人的消息,握緊拳頭。
「展航,你要記得那司機的名字。」
「他叫什麼?」
于展翅冷笑一聲,「她叫段福祺,是個廿一歲的女子。」
段福祺。
這名字在什麼地方听見過?
于展航想起來。
啊,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它不是張玉芳李寶珍,他想起來了。
他見過她,他甚至坐過她駕駛的車子,她是富商李舉海的情婦。
就是那個段福祺。
于展翅說︰「朱律師代表我們要求賠償三億。」
展航不出聲。
十億,一百億也補償不了損失。
「失去的已經失去,永遠不會回來,只能夠要求金錢補償,懲罰對方。」
那天,大家默默休息。
半夜,听到父親書房有聲響,展航本來睡不穩,立刻睜開眼。
「爸?」
象是父親在電腦前工作。
「爸?」
他走近書房,看見母親倒在地上,手足不住痙攣,他趕去扶起她,發覺她口吐白沫,已經失去知覺。
展航大叫。
聲音使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嗓子幾時變得這樣破啞,這樣悲愴,象一只受傷無助的野獸。
展翅自床上躍起撲出來,當機立斷,撥電話召救護車。
三兄妹護送母親人院急救。
醫生診治後安撫他們︰「病人心焦力瘁,需要休養,住院數天可望無礙,你們先回去吧。」
展翹說︰「我留下陪母親。」
醫生頷首,「也好。」
兄弟倆在回家途中一言不發,展翅一踫到床便重新熟睡。
展航以為他會延期離去,可是在母親出院之前,他已經走了。
他到母親病榻前告別。
于太太只說︰「好好讀書。」
展翅牽牽嘴角,「哀兵必勝。」
他握緊了拳頭。
第三章
大哥走了以後,輪到展航這個小大人正式登場,主持大局。
于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記憶力非常差,對生活完全失去興趣。時時沉思,叫她亦不應。
展翅變得愛哭,常腫著眼泡,連找不到門匙都大哭一場,在這種情況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