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絕對是一種功力。
諾芹苦笑,「報上天天都是裁員結業的消息。」
姐妹倆到達目的地,庭風立刻找到經理,去處理她的財務,諾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鋼琴前,有人演奏著慢歌。
曾經一度,銀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頭招來顧客,這下午鋼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諾芹走近,「你還在這里?」
琴師也很熟絡地回答︰「今天最後。」
啊已被解雇。
「請彈一首沙里洪巴哀。」
小學時在禮堂合唱,老師奏起鋼琴︰哪里來的駱駝客呀,沙里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見證都會成長、繁華,她有義務輿社會共榮哀。
這時庭風鐵青著面孔出來,諾芹迎上去,「姐,我們不要兌美元。」
庭風訝異地銳︰「你傻了?」
懊剎那諾芹又恢復了理智,「都結算好了嗎?」
「還有一筆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賭一記了。」
「走吧,找個地方喝杯冰茶。」
天氣酷熟,不施脂粉的諾芹一下子全背脊濕透!到茶室坐下,才松口氣,昨天,空氣污染指數是一六二,諾芹知道像溫哥華那樣的城幣,指數是五,或九。
庭風看著妹妹,「你盯著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傳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等錢用。」
「姐姐,那人是高計梁。」
庭風沉默,過一會兒才說︰「他想怎麼漾?」
「回到你身邊。」
「呵,沒有錢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錯。」
「我同他已經完結。」
「他說──」
庭風打斷妹妹,「天氣這樣熱,真擔心滌滌的氣喘毛病又要惡化。」
「是。」
庭風再也沒有提到高計梁這個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將重台客串主持節目,她不露臉,可是不介意露聲。
听眾讀者問︰「丈夫想回頭,是否應該原諒他?」
諾芹哼一聲,繼而大笑,「每個個案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電台主持︰「請文筆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樣人才,錯完又錯,也可維持婚姻關系。若是那種多賺三千塊就嫌妻子不夠溫柔,蠢蠢欲動想換樓換女人的賤男,回頭要來干什麼。」
大家沉默三秒鐘。
諾芹加一句「為什麼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犧牲尊嚴原諒一切呢?」
听眾突然發話︰「文筆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嗎?」
諾芹不加思索地說︰「當然!」
「你結過婚嗎?」
「未婚。」
「你有親密男伴嗎?」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頭你也不要他,那麼,你不算真正愛他。」
諾芹忽然動氣,「愛里也有尊嚴,不必像哈叫狗。」
那听眾嘆口氣,「許多時,我們心不由己。」
「更多時,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態畢露。」
主持人連忙打圓場,「到此為止,我們下一節再談,先听听音樂。」
「唏,」諾芹說︰「哪里有那麼多偉大的愛情,統統不過是私心。」
主持人賠笑,「是是是。」心里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廬山真面目如何?
諾芹掛斷電話。
元氣大傷,如此愚夫愚婦,不知該如何重新教育。
之後,她也靜心自我檢討,是,她與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從不迷戀。
照說,嫁這樣的人最理想,永遠舒服順心,即使有什麼不測,也不會太過痛苦。
但是,生活中會不會也欠缺了什麼?
友人曾經笑說︰「如果與他在船上環游世界也不悶,那才是理想對象。」
可是,與李中孚在一起,塞車三十分鐘,她就會不耐煩。
諾芹為了那個听眾的電話,思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開報紙副刊,她的腦袋轟地一聲。
氨刊改了版,她沒有接過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說給配上了漫畫插圖。
不不不,應該說,她的小說已淪為插圖的說明。
岑諾芹並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呵哈一聲,「你覺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後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麼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干嗎花那麼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麼,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時候,編務制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盡華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生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家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後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嘆數聲。
敝不得近廿一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舍,已是幾生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听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打了敗仗。
第三章
伍思本給她寫傳真過來。
「你的些微名氣得來不易,多少新人削尖頭皮鑽營,別叫他們乘機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蘇禮信、陳恩美等人虎視眈眈,你一定知道。」
這些,都是真的。
諾芹有點心灰意冷,做這一行,誰不想攀到一線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險,滑坡時人人注目,而且有許多好事之徒,專門在人家失意時大力鼓掌。
新嘗試也許是正確路線。
罷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輩一般成為紅人,在街上被讀者認出來,追著要求簽名,並且急急問主角的結局如何……
現在她也寫副刊,也有讀者認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認為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輩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誠追隨的讀者。
現在的讀者見一個愛一個,愛完一個丟一個,根本缺乏與寫作人共渡一生的長心。
作風變得太厲害,破舊容易立新難,原有讀者流失,新讀者又抓不緊,稍後兩頭不到岸。
捱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氣漸漸平了。
堡作而已,做與不做,均不必動氣。
姐姐曾動︰「氣惱使人老,你氣死了也是活該,誰在乎你,聖經上說過,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經是弟一天了,夠了。
電話鈐響,諾芹去應。
伍思本說︰「是我。」
「我還以為是送報紙。」
「一早起來,為著安撫你。」
「對每個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麼多時間嗎?」
諾芹不出聲。
「馮永春請辭,個多月縮輯部無一人出聲。」
「那是你們無禮魯莽,貽笑大方。」
「是,過一天算一天,再也沒想到以後會道旁相逢。」
「以前老說世紀末如何如何,看樣子,末世光景的確來臨。」
「你仍然受歡迎,請把握機會。」
「你看看,四周圍都是什麼人在寫,有何修養學養。」
伍思本大笑,「寫專欄需要這些嗎,從來沒听說過。」
她一點思想包袱也無,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樣,是賺取生活的工具。
「暫時,我願接受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