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醫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說,不用為唐清流擔心。"
"醫者可否自醫?"
"不能自醫。"
歐陽訝異地說︰"那麼,你承認有病。"
"人人都有病態。"
歐陽否認,"不,我挺正常。"
"歐陽律師,你利欲燻心而不自知。"
歐陽變色,拂袖而去。
從此之後,他也沒有再去見陸醫生。
清流對于這次旅行十分興奮。
避家替她收拾衣服,雖然陣仗不如劉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換早午晚夜四套服裝論,十多天下來也得換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幾乎都是乳白色衣服,這倒好,不用帶太多鞋子。
歐陽說︰"高興就好,一個人最要緊高興。"
想起陸醫生對他的評價,郁郁不樂。
唐清流學著劉巽儀太太的排場,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輕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並沒有四處尋人,她悠閑舒適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廚房吃全素,不沾葷腥,不與人同桌,整箱某種牌子礦泉水也提前準備好,床單需一日換兩次……
不像公主,也似顆明星。
船上人竊竊私語。
"你看她什麼年紀?"
"廿餘歲。"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矯形醫生的杰作。"
"有人見過她游泳,身段的確只得廿歲出頭。"
"那麼年輕,財富何來,父親是誰?"
"不知道。"
"後台是誰?"
"還沒打听出來。"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麼神秘,可見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聲笑,"那自然,名種馬連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數得出來。"
"還有,畢業自哪間學校,讀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麼,對象是誰,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錢,有何用。"
語氣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願意听到的聲音,或是看到她不願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她的涵養忍耐功夫在這種時刻可以發揮至無限上綱。
背後必然有人說話,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點辦法都沒有,既然如此,不如放開懷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邊圍滿各種年紀的男士。
年紀大一點的覺得他們也有能力提供來歷不明的資源,故不甘後人,中間一撮認為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過天真期卻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動人,至于在她身邊兜著轉的年輕人,可分兩批,一種純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種,是想撈點油水。
是,每只郵船都是一個小小的社會。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劉巽儀太太喜歡船,唐清流也喜歡船。
尤其是這只不羈的風。
假期愉快極了,不像劉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輪椅,她年輕力壯,隨時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請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兒,皮膚黝黑,眼楮雪亮,跳起探戈來,得身應手,從舞池一頭滑到另一頭,不費吹灰之力。
他並非正經人。
"你叫什麼名字?"
"菲臘查寧。"
"不,你叫求深。"
"什麼?"
"求深。"
那菲臘是何等機伶的角色,即時聳聳肩,無所謂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隨即改變了主意,她又說︰"不不,你不是求深。"語氣中有點失望。
那混血兒笑了,"你立定心思沒有?"
清流終于說︰"你不是余求深。"
菲臘說︰"好,我不是余求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余求深是什麼人了嗎?"
清流仰起頭,"不管你事。"
若是換了普通人,早覺得唐清流有神經病,可是菲臘卻是司空見慣,繼續跳舞,領著清流滑到舞池另一邊去。
音樂停止,他斟酒給清流。
"來,我帶你去看月色。"
他握著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個冷角落,"看。"
月亮如銀盤般燦爛,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吻她耳朵。
清流閉上雙眼,"求深?"
對方沒有回答,柔軟的嘴唇又接觸到她後頸。
清流微笑,陶醉地說︰"求深,我們終于又再見面了,我一直盼望這一天。"
菲臘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語言天才,他抬起頭,雙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剛好扣在清流頭頂,輕輕說︰"月色下你似一個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歡在欣賞良辰美景之餘聆听這種甜言蜜語。
清流又說︰"今日,我們兩人身份也已經不同。"
"唔。"
"有無考慮我的建議?"
"什麼?"
"求深,讓我們私奔到合里島去居住。"
清流興奮地轉過頭來,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與她溫存的對象,只見他鼻高眼陷,雖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視他。
菲臘卻會錯了意,以為她想他吻她,于是雙手輕輕捧起她的臉。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開他,受了驚似奔回船艙。
蚌多星期後她回到家里。
歐陽問她︰"旅途還愉快嗎?"
"很高興,美中不足的是,沒有找到求深。"
歐陽沒想到她會承認找不到。
清流嬌憨地嘆口氣,"已經很接近了,差一點點,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歐陽默然,這簡直已經變為一個游戲了。
"船上有無奇遇,說來听听。"
"有兩個人向我求婚。"
"才兩名?"
"我也有點失望。"
歐陽笑,"下次可能多幾個。"遲疑一下,才問︰"船上可見到任天生君?"
清流卻反問︰"誰是任天生?"
棒了良久,歐陽說︰"下次,該環游世界了。"
"是否從倫敦開始?"
"不,自紐約一直往南駛,經巴拿馬運河,往里奧熱內盧。"
清流拍手,"我從未去過南美,好極了。"
"就這ど辦,我幫你去訂房間。"
碧玉在一旁听見,笑問︰"那盞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帶一個人不可。"
那種非常肯定地把小事當大事的神情,像是一個人︰劉巽儀太太。
清流伸一個懶腰,"倦了。"
歐陽立刻識趣,"我先告辭。"
他離開的時候,把大門輕輕掩好,他知道,從此之後,唐清流的世界,只有這麼一點點大。
——十年後——
幾個年輕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換國籍姓名住址熟絡得不得了,又約在一起用膳耍樂,把家長撇下。
其中蘇玉心與楊興亮尤其一見如故。
蘇這樣自我介紹︰"父親是來自香港的上海人,母親是馬來西亞華僑,我今年廿一歲,大學剛畢業,假期完畢,馬上要找工作。"
楊興亮說︰"我是加拿大土生兒,家人剛由多倫多搬到溫哥華,在大學讀土木工程,比你大一歲。"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險,只圖舒適。"
"也不能怪他們,已經辛勞了大半生。"
蘇玉心笑,"家父老說,一想起過去幾十年的掙扎,不寒而栗。"
楊興亮很喜歡這個短發圓臉的女孩子,有意發展感情,誰曉得呢,也許將來可以告訴孫兒︰"知道我在何處認識祖母嗎,是在一只船上。"
"你們住在幾號房?"
"九O三二。"
楊興亮了如指掌地說︰
"啊,那是一房一廳,我們住八二三五。"
蘇玉心笑,"過得去啦,最豪華是一字頭房,只得四間,那才是真寬敞。"
"你參觀過沒有?"
蘇搖搖頭,"你呢?"
"我也沒看過。"
蘇玉心改變話題︰"有無跑步的習慣?"
"風雨不改。"
"明早六時正在跑道見可好?"
"好極了,沒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廳可以隨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