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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的風 第14頁

作者︰亦舒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麼?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願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嘆口氣,"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幾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與他耳語幾句,律師手一松,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里的余求深。

外頭鬧了好幾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里有他的氣息,清流深呼吸了幾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並沒有來叫過余求深。

這也是忠僕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你怎麼在這里?"

接著,取餅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後,發覺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只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隨即恢復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並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麼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準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確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只有輕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後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豐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余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余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余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獲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松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後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餅外套,瀟灑地開門出去。

余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模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 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里邊。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幾個人,收拾客廳里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麼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里。

啊,嘗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與余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後,清流听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里彈琴呢,像只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于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種關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願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于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抽噎起來。

清流吃一驚。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里只有她們主僕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後,她打開了大門,學余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願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只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游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面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懷念余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曬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麼,劉太太到最後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爆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嘆息一聲,回憶到極小極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操場等她,領她回家,只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于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干什麼?"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蟲。"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干什麼,度假享福?"

一切恢復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麼局促,不去了。"

那"麼,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倫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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