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風大,清流主動把輪椅轉一個方向。
劉太太這時才有空把視線集中到海里去,在她腦海里,可有泛起當年的人與事?
年輕的清流想,一個人回憶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經歷,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輩子的事。
劉太太捧著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著的大鑽戒都松了,似隨時會月兌出來,手指比從前干瘦,她又沒把戒子拿到首飾店去收緊。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發站她身後。
忽然听得她說︰"當年度蜜月,也是在這只船上。"
"是。"
"那時船上沒有幾個華人。"
"是。"
"那年,劉先生與我現在差不多年紀。"
清流不出聲,紅顏配白發,總有個理由。
"他也坐輪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貴,大家站著,哈著腰招呼他。"
一天橘紅色晚霞,清流說︰"風大了也許進去會好些。"
"到圖書館會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艙地圖,知道在什麼方向。
"喚珊瑚來服侍我吃晚餐。"
"那麼請先吃藥。"
圖書館外有告示,上面寫著︰"易卜生作品研究講座,由紐約時報專欄作者約翰奧唐納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與飛機大不一樣。
珊瑚到了。
劉太太揮揮手,"清流,你去吃飯吧。"
清流松口氣,挑一間咖啡座坐下。
這時,才發覺膝頭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過十二小時,怎麼沒有休班的時候?
合約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時。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嗎,我可以坐下來嗎?"
清流抬頭,嚇一跳,她從沒見過那麼英俊的男子。
斑鼻子,會笑的大眼楮,黝黑膚色,穿極薄白色長袖襯衫以及禮服褲,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經坐了下來。
清流看著他,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來,一張好看得驚人的面孔原來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鐘。
他手中拿著一瓶香檳及兩只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來,干杯,祝你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幸運之神追隨你。"
說得太動听了,清流不由得一飲而盡。
他看著她問︰"你與劉太太一起上船?"
怎麼搞的,這只豪華六星游輪宛如小鎮,每個人知道每個人的事。
她點點頭。
"請問,她是你什麼人?"
清流坦白地答︰"東家。"
他有點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書。"
"原來如此。"
笑臉迎人,殷殷垂詢,令到清流受寵若驚,如沐春風。
清流問︰"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齊旅行?"
"我?"他似有點悵惘,"我完全沒有家人。"
"是業務旅行?"
"不,純度假。"
清流十分樂意與他多攀談一會兒,可惜劉太太又來叫人,傳呼機響個不已。
清流說︰"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號艙。"
清流點點頭,那也算是頭等,就在他們走廊後邊,一個人住謗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會縮影︰頭等、二等、經濟、內艙,付得起價錢住好些,出不起錢無謂抱怨。
有些便宜游船上還提供四個大人塞在一間無窗房的特等優惠,豐儉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轉身離去。
那個叫余求深的年輕男子卻白斟自飲,把一瓶香檳喝光。
半晌有一個妝扮艷麗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邊,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麼跑到這里來了,找你半天。"語氣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強壯的肩膀。
他笑起來,牙齒特別閃白。
回到艙內,清流發覺一地垃圾,艙務員正在收拾。
"怎麼一回事?"清流悄悄問。
珊瑚更低聲,"太太發脾氣。"
對一個老年人來說,生活算得舒愜了,何必還吵吵鬧鬧,同自己過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張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樓上,可听到細碎跳舞音樂。
老太太忽然問︰"會跳舞嗎?"
"那里有時間學。"有點遺憾。
"我已經沒有腳。"
清流取來一條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腳好端端在這里。"
"你怕我嗎?"
清流答︰"不,不怕。"
"可討厭我?"
"你是我老板,伙計沒理由會討厭東家。"
"那麼,一定是可憐我。"
"劉太太真會說笑話,你那麼多朋友,環境又好,多多體恤我們才真。"
"依你說,我沒有煩惱?"
"當然不是,不過亦應放開懷抱,享受人生。"
劉太太頷首,"說得真好,嘴巴真討人歡喜,外交辭令,其實說了等于白說。"
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過來。"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邊。
"可知道為什麼你會得到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為天無絕人之路。
"連老程都說︰你長得像年輕時的我。"
"啊,是就好了。"這句話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听得出來,"你見過我舊時照片?"
"是。"
"怎麼樣?"
"美極了。"
"什麼地方好看?"
"整體是個美人,可是,一雙眼楮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麼說。"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為什麼忽然之間,人老珠黃,白發蒼蒼,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掩臉悲泣。
清流嘆口氣,剛想站起來,老太太卻伸手來撫模她的面孔,這次,在她臉頰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淚都幾乎流出來,苦苦忍住。
她掩住臉平靜地說︰"人總會老,曾經年輕過,漂亮過,理應心足,應該慶幸才是。"
說罷,推著老太太進屋。
直到上床,臉頰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來兩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輕力壯,也做不了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穩,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點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來了?"她朦朧問。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幫著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訓起老太太來。"
清流賠笑,真像吃了豹子膽。
"她特別听你,換了是別人,花瓶雜物早住你頭頂飛來。"
清流愣住,"真的?"
"黃柱石大律師就這樣叫她砸得頭破血流。"
清流駭笑,"他說了些什麼?"
"他叫她多做運動,少發牢騷,四十年老友就那樣撕破臉。"
清流低下頭,過片刻才說︰"船今日泊岸了。"
"記住,你是來工作的,別老掛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氣,"劉太太今年貴庚?"
珊瑚笑,"你說呢?"
"有無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變成老壽星了?"
"六十?"
"東家發糧晌給你就是了,你管她幾歲。"
"是,是。"
"叫人了,還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讀報紙給她听。
先是頭條新聞,再是副刊上的專欄,接著,是娛樂新聞。
在這方面,清流的聰穎表露無遺,一眼關七,先約略看過標題,值不值讀呢,然後以輕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氣讀出。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讀得太好,她會令她讀三五十萬字一本的言情小說,那還不悶死人。
老太太緩緩喝茶,慢慢伸懶腰。
清流放下報紙,"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還未梳洗。"她不願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變我生活,抑或,想指揮我?"
"不敢,但是——"
"對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于我,你出去。"
清流懊惱,真多此一舉,應知都那麼大年紀了,固執如牛,推土機都不能轉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這里可以看得見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