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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第2頁

作者︰亦舒

妻說︰「真不幸,但是你也不必太難過了,人總是這樣的。」

「為什麼是他?」燕呢抬起頭來問。

「為什麼是他?」妻笑道︰「問得好,不是他又該是誰?有些人喜歡問︰為什麼是我?每個人都有父母兄弟,都是血肉之軀,不是我就是他,換了別人,不見得悲劇就成了喜劇了。」

燕呢低頭不語。

我問︰「這個人有什麼可愛呢?」

事情已經被證實了,燕呢的確是對他有感情,可憐她第一次戀愛就挑了個這樣的對象。我也欲大叫一聲︰為什麼是他?

燕呢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有生命力的人,熱愛著世界,努力的活著,也從來沒見過這麼有條件活下去的人,廿五歲拿了建築師的資格,家境好,人品高,閑時學會了三國語言,喜歡旅行、航海,文學,這麼多姿多采的一個人,原以為自己可以活到八十歲、九十歲,滿以為自己可以子孫滿堂,為了一點不適住進醫院,給全院帶來了歡樂,他的風趣活潑,他的幽默詼諧,但是醫生突然把報告拿來,告訴他,世界已不屬於他的了。」

我與妻呆呆的听著。

「你們當故事听,是不是?但是對我來說,他不是一個故事,他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燕呢忽然抖起來。

我嘆口氣,「太不幸了。」

「今天下午我與他喝茶,他只說了幾句,他說他要是早知只有這麼短的命,他決不會讀建築,現在還沒有開始工作,已經嘗到了苦果。」

「燕呢,你不必苦惱了,如果你對他有感情,你不應當陪他苦惱,而應當想法子使他快活。」我說。

燕呢看我一眼,說︰「我明白了。」

「好好的睡一覺。」妻笑道︰「你到底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姐了,要當心生活,睡眠不夠,看上去又乾又老,不知道像什麼,誰也不喜歡你。」

「我回去了。」

「慢著,今天在這里睡。」我說︰「明天是你的例假,你要在這里住三兩天才回去,我好好地喂你吃點營養餐。」

「他要找我,會找不到的,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

燕呢說︰「對于一個隨時可以死的人,名字有什麼重要?」

「誰不是隨時可死的?誰還能保證下—個小時會發生些什麼事?」

「但是他卻是確確實實知道只有多少壽命了。」燕呢說完就走,彷佛不願意多逗留。

妻說︰「她還是沒有哭,天地良心,我這個做姊姊的還沒有看過這妹妹哭呢,從小她就是不哭的。」

「眼淚並不能浸死人,也不能救活人。」我說︰「她是怎麼會愛上那個病人的?」

妻說︰「不知道,其實燕呢並不是一個坦白的人,她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第二天中午她來了。燕呢完全變了—個人,今天與昨天完全下一樣,昨天她那麼消沉,今天經過一夜好睡,她又容光煥發,笑臉迎人,漂亮得不得了,一身上下的白灰褲,午飯也吃了很多。

「你怎麼了」我問她「今天可好?」

「也不好,但是何必把這不好影響別人?」她笑了笑︰「我約了他下午去他家。」

「他有沒有好—點?」我問。

「沒有,他很生氣,昨日半夜打個電話來,他哭了,現在他謝絕所有的應酬,誰也不見,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燕呢,對付—個這樣的人不是容易的,你想一想,是否值得花那麼多的心血?」

「我如果想過,有過猶疑,我就不會這麼做,我已經請了一個月的假來陪他。」燕呢說。

「你等了多久才等到一個假期?不是說要到美國去?我勸你到美國去好好輕松兩個月,回來時

「你真的勸我去美國?」她微笑的問︰「姊夫,你似乎還不是這樣的人。」

「當然,」我猶疑了片刻,「如果你能令—個病人快樂,比去美國旅行好得多了。可是如果你本身先陷了下去,救不了病人,反而害了你自己,那又是何必呢,還是去美國的好,是不是?」

「姊夫說話,一向那麼厲害。」

我說︰「一個人最大的快樂,是生活正常,你不妨讓他過幾個月正常的生活,然後看看他有什

燕呢微笑的說︰「他沒有幾個月好活了。」

「記住,幫助他,可是不要再讓人來幫助你。」

她拿起手袋,「好的,我先去了。」

「當心你自己。」我拍拍她肩膀。

「謝謝你,姐夫。」她走了。

與一個垂死的人談戀愛,我想,問題是他有沒有空想到愛情,他的心一定充滿了恨,恨全世界的人。

事實證明我錯了。

餅了沒多少天,他陪著燕呢出現在我家中,他先伸出手來,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叫陳永復,燕呢的朋友,我們見過面,那天我心情不好,真對不起。」他握著我的手,搖來搖去。

我看著他,說也奇怪,我竟不覺得他的笑有什麼不對,反正要死了,笑也是死,不笑也是死。換了是我,我得拼命笑,先把本給撈回來。

我歡迎他,他是一個英俊而瀟灑的男孩子,學識非常豐富,談吐有味道,他在今日的社會可以說是萬中無一的標準青年,在任何角度看來,他都應該是丈母娘們的乘龍快婿,問題只是她們的女兒配不配得起他。

燕呢看中他也是很應該的,他們站在一起,真是相配——如果他的命長一點。如果他的命長一點,可能一輩子不會進醫院,他的社交範圍與燕呢的太不一樣,兩個人可能永遠踫不上頭,所以這真是沒話可說的,到底有緣無緣呢,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想想看」,燕呢說︰「我姐夫既然是個這麼明理的人,怎麼不答應我們的事呢?」

「我們可以先問一問。」陳永復微笑道。

「問什麼?」我笑問。

「姐夫,我們想請你做證婚,我們要結婚了。」

「什麼,結婚?」我呆在那里。

妻猛然轉過頭來。

陳永復笑著說︰「我知道我是個病人,我很清楚我的病況很嚴重,但是我愛燕呢。」他把手放在燕呢手上。

我很憤怒,他愛燕呢,所以他要把燕呢帶到地獄里去,與他一起死。

我真是生氣。我問陳永復︰「燕呢答應了嗎?」

「答應了,」他得意洋洋,「不是這件事,我也不會認得燕呢。」他看著她。

我說︰「不是這件事?我相信你情願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你沒有生過病,也不知道世上有燕呢這個人存在。」

陳永復還沒有說話,燕呢已經搶著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既然已經生了病,又認得了我,事情不能相提並論。」

「你們考慮了多久?又認識多久?」

「認識一個月了。」燕呢說︰「有充分的時間。」

我心痛地看著燕呢。她已經決定一意孤行了,我知道她,她的激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認識了一個月,不錯,一個月對于癌癥病人來說,等于我們的十年,二十年,他的確時間無多了。

「過幾年我們到婚姻注冊處去。」陳永復說。

我看到了紅粉骷髏。我實在不忍心叫燕呢的眼放遠一點,我看出她不會听我的了。她決定犧牲自己來挽救陳永復一點點的快樂,這不是偉大,這叫愚昧,當這個女孩子是你的至親,你會覺得她愚昧。

我萬念俱灰地看著妻,希望妻勸她幾句。

但是妻像是五雷轟頂似的站著不動。

多少年來我們盼望燕呢可以找到一個理想的愛人,現在她告訴我們找到了,卻是個這麼樣的人。

妻忽然哭了起來,我明白,一個人在真正絕望,真正無助的時候,才會這麼樣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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