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男朋友說︰「你別看我這姑姑,看上去很大方,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訓人,你當心了。」
泵姑說︰「這小表,沒上沒下的。」
我們一齊外出。英國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除了落葉,一地的落葉,我們選了植物園,圈子一進門就是一蓮蓬的鳳尾草與三色董,都是最賤的花草,因栽培得好,很有一種仙意。
我們在湖邊坐下來,張叔叔還真買了熱狗、牛女乃、冰淇淋、糖果。我吃了起來。姑姑沒有動,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窩的。倒是張叔叔,他不介意,陪著我吃了起來。
湖對岸的楊柳,一蓬一蓬的落下來,英國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我覺得寂寞,說要回去了。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說,于是大伙兒打道回府。
泵姑在哈勞買了幾件衣服,往床上一例,她說她不舒服,叫醫生來看,果然有點發熱,醫生放下藥,就走了。姑姑吹不得風,見不得陽光,但是她精神卻還好,靠在床上跟我聊天。
她說︰「其實說上來沒人相信,我像你這年紀,比你還瘋,到底那個時候還封建一點,我是不理的,騎馬露營游泳,什麼都來,她們都叫我瘋子。現在……不行了。適才坐在湖邊,勾起許多前塵往事,當年有個心愛的男孩子,也陪我這麼坐過,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涌了土來。做人是不能想的,多想無益。」
「不如結婚吧,養個孩子,整天為他喂女乃洗,一晃眼就三十年。」我說。
泵姑笑了。
晚上姑姑與張叔叔有個約會,因她不能去,她叫我代她,我穿了她的衣服,略為小了一點,也無所謂,而且把臉洗得干干淨淨的,搽了一層油,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露著背,襯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好,今夜我丟臉是丟定了。
張叔叔把他的車子開出來,他們這種有氣派的人,旅行先要把車子運了過來的,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看樣子非富則貴,姑姑嫁了他也好,姑姑是不能嫁窮人的。
那個宴會里全都是所謂上流人物,洋人佔大多數,那種英文,是捏著鼻子說出來的,听了使人吃不消,中國人也有,又拚命的充洋,我坐在那里吃飯,吃得如坐針氈,不是說我應付不來,而是應付得太吃力,累都累死了。
飯後還要跳舞,一個人坐在角落里,但凡有老甲魚來講我跳舞,我都說頭痛——-誰高興與老頭子們擁擁抱抱的?終于張叔叔抽空過來與我聊天。
我說︰「你們天天來這種地方,不怕悶死?」
他笑笑,「我們都老了。」我抗議︰「沒有他們老。」
「也差不多了。帶了你出來,你瞧這些人多麼妒忌,大概非常佩服我有辦法,騙了一個小孩子來玩,且又是一個美麗的小孩子。」他還是微笑。
我?美麗?我張大了嘴巴。我過重了十四磅,沒有化妝,沒有禮貌,沒有珠寶,我?
張叔叔端詳我一會兒︰「現在我明白了,青春是什麼。」
我笑,「再過九個月,我都廿一歲了。」
他笑,「你姑姑跟你很像吧?」
「其實姑姑是很波希米亞的,你沒有看出來?」
張叔叔又笑,「我怎麼不知道?她的波希米亞,跟她的化妝一樣,是一種裝飾,她是再布爾喬亞沒有的了,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還是要略髒了才肯穿出去,太新的不好看。」他淡淡的說。
我有點氣,「姑姑不是這樣的,你如果早幾年認得她……反正她不是一個造作的人。」
「你不要緊張,我怎麼敢得罪她?」他向我欠欠腰,「女人要是不造作一點,也不是女人了。」
要是別人說這種話,我一定听不進去,可是他的語氣是非常溫和的,他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溫找,很容易接近的。我仍然毫無風度美態可言的坐在他身邊。
我說︰「我姑姑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你結了婚沒有?可以離婚。」
「我早已離婚了。」他說。
「哦。」我說︰「那更沒有問題了,你有沒有想過要跟她結婚?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看過了,也只有你配得起,你可以孝忠一下。」
他微笑,「我一定考忠,多承你看得起我。」
我自他一眼,「我發覺你說話沒有誠意。」
「來,小四,我們跳個舞,跳完舞就回家。」
我跟他下舞池,老實說,跳這種舞簡直要我的命,什麼狐步、華爾滋,我是一竅不通的,只好跟他一步步的走,只希望沒踩到他腳趾。
他跳舞跳得很好。男人到他這個年齡,如果有錢有勢,一定是很可愛的,年輕時的輕挑與不負責任全部不見了,現在是體貼與了解。
我說︰「如果你娶了我姑姑,我可以叫你姑丈。」我實在想姑姑嫁個人,長年地吊兒郎當算什麼?大大小小的事又乏人照顧,表面上看來好,靜下來的時候,那痛苦也只有她一個人曉得。
張叔叔答我︰「結婚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他停了一停,「你們小孩子看來,真是簡單得很,其實兩個人共同生活……」
「告訴你,錯過這機會,打亮了燈籠沒處尋去。」我無意地一腳踏了上去,「對不起。」
他還是微笑,「你有男朋友嗎?」
我想到麥倫。他也算嗎?人家的男朋友出錢出力,他獨出一張嘴,整天听他說話都煩死了,所以我搖搖頭,反正把麥倫抬出來,也不過是惹笑。
「沒有?一定有的。」張叔叔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馬馬虎虎,算不得數的,暫時叫他陪陪,找到更好的他就完蛋,那決不是可以過一輩子的人,有時見得多了都煩,不過差他做做小事情,還是方便的。」
張叔叔笑,「看現在的女孩子有多壞!」
「壞?實際才真,你以為世上人都像我姑姑?我們這一代,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的替女人出一口氣才罷。」
他笑了,忽然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我不出聲。在這個時候,那首音樂也就完了。
他說︰「我們走吧。」
他替我穿好了大衣,扶著我離去。找到了車子,又替我拉開車門。我心想,這種待遇,也只有在中年人身上可以享受得到。年紀輕的男人一味只曉得霸佔擁有,最好不花半點氣力便把女人弄到
床上去。男女是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女人便糟糕了。
在車子里,我嗅著他身上剃須水的味道,十分的陶醉,有這麼一個姑丈,走出去,一定夠面子,有味道。我承認我是一個不成熟的人,幼稚而虛榮。
到了酒店,他把我送到姑姑房門口,說︰「一會兒我就過來。」他回自己房去了。
我推門進去,姑姑依然靠在床上看小說,見到我回來,笑問︰「好玩嗎?」
我答︰「玩是一點也不好玩,不過張叔叔實在是個很可愛的男人,我想做他太太一定是不錯的。」
泵姑冷笑,「說你小,是不錯,越可愛的男人,越不能做丈夫,這一點你也不明白?」
「是不錯,可是總不能特地嫁個苗頭呀!」「這年頭,苗頭也靠不住!」「那怎麼辦?」我反問。「不要嫁。」姑姑說。
「他實在是不錯的呢。」
「那自然,」姑姑笑道︰「他還不至于引誘良家少女。」
我不以為然。我覺得張是可以做丈夫的。我把姑姑的衣服換下掛好,穿回自己的毛衣長褲,坐在地上看畫報。
泵姑忽然說︰「你想我們能結婚嗎?」
「當然可以!∣」
泵姑搖搖頭,「不可能。我或者會結婚,對象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你想想,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人,我又有多少往事,兩個人湊在一起,他不說話,我都知道他想什麼,根本一點好奇與神秘都沒有,也根本不需要矯情做作,我們是現炒現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