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
我很為她的熱誠感動。
雖然我們通了那麼久的電話,但我與家明畢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說︰「家明,我要把這個電話號碼換掉,以後你不能再打電話來,家明,對不起,我們這樣子是不正常的。」
「我們是朋友!」他著急,「你不相信我?」
「我們見見面好嗎?」我再次要求,「見了你我會相信你。」
「唉,你們總是要見到才肯相信。」他說。
「請你讓我看看你,不然這樣子講電話,是非常困惑的。」
「我明白。」他說︰「但是——」
「明天六點鍾在漆咸道的小鮑園好嗎?我會坐在那里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來。」
「為什麼一定要見我?」他問︰「你不是很了解我嗎?我們不是很談得來?這些日子,你對我的背境已經很熟悉,為什麼你後悔了?」
「家明,不管你長得怎樣,我不會嫌你,我們、永遠是朋友,我不是那種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時代早已過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為你與他們有分別……」
「怕什麼呢,家明,明天晚上六點。」
「梅麗恩……」
「家明,」我溫柔的說︰「你見過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麗恩,我叫張芝兒。」
他不響。
我再三叮囑︰「明天六點。」
我並不認為他會去。但是我希望他會去。
長相如何有什麼重要?不見得他一定像聖母院的駝子。怕什麼?
我坐在小鮑園里竽。等了很久,孩子們在游樂場嬉戲,翹翹板一上一下,秋千蕩得很高。我坐著等。
我在想,如果從此以後電話不來了,我將會如何是好。我已經太習慣听他的聲音,每夜電話「叮鈴鈴」的響起來,給我多少的喜悅。
我與他說過多少的話——
「你是念科學的嗎?」
「是,我念高溫物理。」
「在哪間學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麗恩,」他更正我的觀點。「念書不是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豐富。」
「呵。」
「你做什麼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們快樂,是不是?使人快樂總是好的。」
「謝謝你。」我問︰「我們可以見面嗎?」
「在希臘神話中,邱比德與賽姬只在黑夜中踫頭,她從沒見過他的模樣,一日賽姬誤信人言,持燭台去看邱比德的臉,燭油滴在邱比德臉上,你知道後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驚醒飛走了,怛是我不是賽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園中,他沒有來。
我失去他了,因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獨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沒有人會問︰「書房中的谷中百合開得美嗎?」
我活該。我傷心地做了罐頭湯,一個人坐著喝。寂寞,活該寂寞,誰叫我不相信他?
電話不再響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見房東太太在。她說︰「電話公司的人來過了,他們換妥電話號碼,以後你不用擔心,再也不會有人來騷擾你。」
「不會?」我呆呆的,「是。以後都不會再打來了。」
「不要怕,這里很安全,」房東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囑咐過鄰居,有什麼事多關照你。」
「我明白。」我說︰「謝謝你。」
「張小姐,在香港你只一個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幾個年紀輕的親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來加入他們,你不嫌棄的話——」她看著我的反應。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時。」
「呵,沒關系,將來再說吧。」她極之和藹,「張小姐,你出入當心點。」
「自然。」我說︰「我不會有事的。」
他的膽子是那麼小,他不敢見我。
以後電話不響了。號碼已經改過,他不會知道。
有時候半夜驚醒,是隔壁的電話,一模一樣的叮鈴鈴,叮鈴鈴。逼切懇求,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但是沒有人接听,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對方終于疲乏地擱下電話,鈴聲卻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嘆口氣。
我不會比梅麗恩更好,梅麗恩搬家,沒告訴他搬到哪里,我繼而改了號碼,也沒把新號碼告訴他。
他真是一個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並不是撥錯號碼,他來過這里。那麼是房東太太在撒謊,她知道家明與梅麗恩,只是她不說罷了,她瞞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說出她不願說的故事。反正現在一切一切都已過去。
沒到幾天,我淋了一場雨,回來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頭重似一千斤,我喝著果汁,情緒非常低落,一連三天,熱度不退,想到酒店里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單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鍾點女工來一會兒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听到一點人的聲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辦公,但是我的腿發軟,只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與他的電話。
他有什麼惡意呢?打電話來說幾句,令我快樂與振作,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要听信房東太太的話?當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個人。她是局外人。
只有我才知道家明。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我不應把他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我絕望的想︰好了,以後他的聲音再也不會出現。
或者我可以要求電話公司把那個號碼要回來。我頹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崗位我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十一點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著一本費茲哲羅的小說。
電話鈴響起來。
響了五下。
我赤腳奔出去,心跳得很厲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號碼。
但是我還是快樂且絕望的拿起話筒。
我靜默了一會兒,那邊先說話。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盡避事情太詭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興奮的說︰「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說的,最重要的東西,往往是瞧不見的。」
他輕笑,「你的病要當心,一個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沒有問,沒有問他怎麼找到新號碼,沒有問他怎麼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說話的對象,他回來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說︰「你不再生氣吧?」
「不生氣。我永遠不生氣。」
「我是芝兒。我說︰「你要記得。」
「是,芝兒,我一定記得。明天再與你說話,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嗎?」
「嗯,我會听話。」我快樂的放下電話。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進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東太太,她有點不安。
「張小姐,」她說︰「病好了?」
「是。」我說︰「完全好了。」
「我替你買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說︰「擱在冰箱里。」
「你對我太好。」我愉快地說︰「謝謝。」
「張小姐,」她猶疑的說︰「張小姐,我不該瞞著你,關于這間老房子,是一個傳說的,我索性說給你听,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對。」她懇切地看著我,「以前我沒說給你知道,是我的錯。」
我只遲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問︰「什麼傳說?我喜歡這里,我住得很高興,我不要听任何傳說,真的。」我轉過頭來,看著她,「我不相信這些。」
她猶疑,「但是張小姐——」
「我不介意。」我溫和的說︰「這次你可以放心。」
我為什麼要管這里的傳說?
我為自己做一杯冰凍蜜糖薄荷茶,躺在藤椅上。拿兩個墊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