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有誠意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像阿李,月入七、八千,養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開銷,還能有節蓄,真是美德。」我是由衷的。
「阿李如今也出頭了。」
我笑,「最糟糕的反而是我。」
「你老有點心不在焉,老板覺得你不會做得長,我們則不同,我們老婆子女靠的就是這份薪水,他看死我們插翅難飛。」老沈聳聳肩。
「可是我也並沒有飛到什麼地方去呀,」我悲哀的說︰「每個人都以為我會飛走,連我自己都相信我會飛得高飛得遠,可是我在地面活動的範圍比誰都滯。」
他不說什麼。我用手托著頭。、
餅一會兒他說︰「我們換個地方坐坐。」。
我伸個懶腰。
「你該走了吧?」我問︰「要不要去接子君?」
「子君十點半下班。」
「你要是早一點去接她,給她帶宵夜,她會感激的。」
「女人其實跟小孩子一樣。」
「是的,你說得很對,」我承認,「哄哄我們,我們第二天便又會去做得似一條牛似。」
「子君這一陣子老加班,我也佩服她的精力,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多了一點加班費……」
「子君的加班費很厲害,動輒是正薪的一大半。」
「你記性很好,」他說︰「我真的不如她,像我,老婆做死,我反而逍遙。唉。」
我很羨慕他對子君的體貼。
家誠是不會的,冢誠說什麼都不會同情我辛苦。他會覺得我一切咎由自取。
「金鈴子,你知道你自己長得美?」他忽然提出來。
女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長得美?略為平頭整妝的,已經當自己是國色天姿。
我微笑。
家誠看中我,就是因為我長得美。
「當時我在寫字樓第一眼看見你,就跟自己說︰世界上原來真有美人這回事。」
我樂得大笑起來,「你言過其實,老沈。」
「真的,」他傻氣的說︰「我不相信自己的眼楮,當時我還問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子君說︰‘那麼挺而高的鼻子,恐怕是整容的。’」
我拍拍他手背。
「剛剛看到你的側面,我立刻想︰這女人好著,有點像金鈴子,停楮一看,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寫字樓沒有人敢追你。後來你更與周家公子走,大家唯有望洋浩嘆。」
我說︰「你是沒有資格的,你早有子君。」
「你跟于君好像很談得來,我相信她願意重拾這一段友誼。」老沈建議。
「可是老沈,我家事很忙,不是常常可以出來。」
「不過是推搪吧了。」他一眼看穿我。
這個老實人有時很難應付。
「你是有階級觀念的,與我們這些‘普通人’來往久了,萬劫不得超生,是不是?
我不出聲。
他長長嘆息一聲,「我不怪你,你有你的打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打算。」
「是的,」我說︰「以前我真心勸過一些女人別充作花蝴蝶到處飛,自貶身份,她們反而恨我,以為我故意靠害。老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來,我們出去走走,這里面空氣怪悶郁的。」
「我來付賬。」我說。
「不,由我請客。」老沈搶說。
我一手抄起帳單。四百七十多元,這恐怕已是他一個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現鈔。
「你還是那麼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闊太太出去喝茶吃飯,一個子兒也不付。」我笑。
「原來是劫富濟貧。」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點不好意思。
路上濕滑,毛毛雨下得很勁,冷風一吹,酒氣上涌,人有點呆木,與老沈一直踱步過去。
店鋪都打烊了,夜總會飯店面前停滿一列列的名貴汽車,都是好幾十萬一輛那種。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來的錢!」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懷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點,人就當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來給人看不可,最直接了當的便是開部貨車,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頭請客。」
我愴然說︰「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雙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關心。」
「別這樣說,金鈴子,這樣說話叫人傷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傘,一按自動掣,便撐開來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氣的冢誠,他才不會討好我,他亦不會討好父親,幾個大哥大姐全爭了光去,恩寵則留給他的弟妹,他什麼也沒有。
有一次他說過他有我。
我牽動嘴角,真可憐,有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有辦法的女人,領隊去炒黃金炒股票開時裝店那種,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經說過︰家誠,咱們可要相依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麼?」
「嘎?沒們麼。」
「你面孔上有種溫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個家庭沒有孩子是不能成為一個家庭的。」
冢誠本人就是個孩子。
「有了孩子冢里就會對他兩樣。」老沈說。
「老沈,我早看開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舍的,我們靠自己,辛苦的時候至多抱怨幾句,即使生孩子,也決不是為著替周家傳宗接代,而是為了真正愛孩子。」
「說得好,但脾氣也太僵了一點,將來如果祖父母對孩子有所饋贈,也是應該接受的,你認為是嗎?」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對他很好。」老沈說。
「我並不是掘金女,我與他是有感情的。」我氣憤。
「誰敢那樣說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親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學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碩士……做夫妻自然也講條件,因家誠著中你,不獨是為著你的美貌,現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遠幫我,這一番話听得我窩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點半。
「也該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氣。
「給我這一次榮幸。」他笑看說︰「我的車子就在這附近。」
他換了新車,是輛銀灰色的日本房車。
「送我到地鐵站好了。」我說︰「不必駛到九龍去。」
「一樣一樣。」他忙不迭說。
如今連這樣的客套也不多見,老沈真是個周到的老好人,小職員管小職員,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經濟實惠是嫁他這種人,什麼都有個照應,做人何必講究表面風光,最終要面對的不過是自己。
坐在他車子里我生出無窮的感慨來。
他會不會同子君說起我?
他做什麼都極其有分寸,不勞囑咐,也許他會與子君說起我,但他不會出賣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麼?」
「雨下得更急了。」
「金鈴子,你知道我們兩夫妻,完全沒有是非,你如覺得悶,盡避找我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誼之手。
「老沈,謝謝你。」
我想說︰子君未必有這麼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當然沒說出口。
到家門口,他下車替我開車門,依依不舍。
「珍重再見。」他與我握手。
「今天與你聚舊,真的愉快。」我說。
「那麼我們可以常常如此。」
「再見。」
我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太多,閃過一絲悔意。
我按電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我掏出鎖匙開做大門,家誠早睡?才九點而已。
他自睡房出來,「今天開會?我一個人吃不下飯。」孩子氣之極。
我的責任與歉意又全部回來了,「要不要宵夜?我來做。」
「不用。」他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怪悶的。你忘了打電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