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說。
「因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個孩于多許多開銷,」我說︰「屋子要搬大的,佣人什麼價錢,周末什麼地方都不必去……很煩的。」
「對我們來說也許,到底咱們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誰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財閥。」
我笑,「早沒落了。」
「有一句話怎麼說呢?對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仍然沒有什麼置評。
「我覺得很奇怪,金鈴子,真沒想到還會在普通的場合看到你,我以為你嫁入豪門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女乃女乃,辭去工作,專心養兒育女,他們怎麼會放你出來做事的?」
老沈像連珠炮似地問。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關心的問︰「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鈴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頭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處吧。」他到底是聰明人。
我還只是笑。
「我滿以為你此刻身邊有保鏢司機,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聲,你才會微微轉頭看我一眼,投來一個微笑。怎麼,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麼會獨自跑了來吃面?」
我想了很久。當然最好是不說,訴苦是最無益的,但憋得慌,況且我的確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開口︰「他家挺不寵他,他是失匙夾萬,此刻跑了出來住,咱們什麼都沒有,他在父親公司里掛個名了薪水,收入還不及我好。」
老沈听了,張大嘴。我這三年來的景況第一次披露,他萬分訝異,雙眼里充滿憐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麼會這樣?」他失望的說︰「我還以為你過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輕說︰一貧慕虛榮。」
「話不能這樣說,」他不以為然,「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過得好一默,這是人之常情。」
只有他、水遠幫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這樣小鮑主般的女孩子!怎麼,還得做家務?」
「要呀!起早落夜,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沒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
我牽牽嘴角。
「沒關系,不一定要靠家里,年紀輕,自己掙扎一下,很容易冒出頭來。」
「老沈,你又榮升了吧。」我問。
「升了也還不是老樣子,」他一向老實,「何足掛齒,我沒有本事,加一點點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確是大事。」我說︰「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說的是真話。
「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家連房子都不給你們一幢!」
我無奈的聳聳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沒有,」我搖頭笑,「你以為我是好人?沒有油水便離遠一點,照樣的過。別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錯的職業。」
「你是一向能干的。」
「哪里,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沒有,上司乘機說我表現不好,叫個比我低三級的後生來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報導。」
「你脾氣一向不好,」老沈笑,「那還了得。」
「我早看開了,只要薪水是副經理的薪水,權且忍地一忍,過得一日是一日,等到實在過不下去,再想辦法。」
「金鈴子,這不像你呀。」
「我以前是怎麼樣子的?連我自己都忘了。」我仍然苦笑。
「你那脾氣最好自己攪些小生意做,叫你上班……還以為你婚後月兌苦海了。」
「那里月兌得這麼容易?一切命運注定。你們好呀,你們一向不好高騖遠。」
老沈笑,「我老婆牢騷也多,老埋怨說三十多歲的人,還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飛機里服侍人,多窩囊?」
我拍一下桌子,「無巧不成書,我也這麼說,都三十歲了,還得看老板眉頭眼額,別人都享兒孫福啦。」
「太夸張了你。」老沈哈哈的笑。
我的情緒被他引得開朗起來。
「金鈴子,我明白你,你並不介意吃苦,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是不是?」
「誰不希望?」我用手撐著頭。
「你先生關不關心你?」
「他對我不錯,但以他那樣的出身,不會了解小職員的苦處。」我說︰「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但誰敢得罪太子。」
老沈靜默很久很久。我又再叫清酒。
「你是一向能喝的。」
「噯,從來不醉。」
他說︰「這樣說來,他們不大管你?我們又可以常常聚首。」
「管雖不管,其嚕嗦無比。在公司里,我說什麼做什麼,有上司瞪看眼煩我,在家也一樣,被盯瘋了,逃出來輕松一下,今天這樣已是我的假期。」
老沈像听天方夜譚似的。「你們應酬一定很多,那里就這樣悶。」
我不出聲。過一會兒︰「別給我機會說太多。」
老沈說︰「你如果悶,盡避打電話來,我的耳朵屬於你。」
我笑,「我是別人的妻子,你是他人丈夫,我對牢你訴苦,未免太過滑稽。灌男人迷煬,那是女人的天賦本領,但我還有點良知,我不忍心那樣對你。」
「有時候你太有良知,那一陣子我等著你暗示……不過你始終沒有;但子君卻不放過我,我確有過變心的企圖……是我不好。」
「老沈你真客氣,」我笑,「你哪里會變心,你是最最老實的一個人。」
老沈看牢我一會兒,「你是越來越懂事了,金鈴子,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噯,現在的忍耐力不知從何而來,閑來只嘆息一句︰屈曲人生。」
「會過去的。」他說!「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會過去的。」
「日子當然是一定會過去的,」我說︰「怕只怕我大好的年華也跟著一去不返。」
他很風趣,「他總有起色的機會,你想想我,我卻注定要做一輩子彎背哈腰的小職員。」
「可是你用功,你努力,你發奮向上。」
他笑,「真得叫子君來听,這些贊美之詞,她不會相信你說的是我。」
「像你這麼好的丈夫,如今是少有的。」我由衷的說。
「金鈴子,你不是酒喝多了吧?」他客氣得很。
「當然不是,這麼一點點米酒,怎麼難得到我。」
「我听你說的話,彷佛你已經醉了似的,」他笑。
「醉?我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的確醉過,婚後沒喝過酒,喝酒要不講對象,酒逢知己干杯少,要不喝悶酒,你幾時听過兩夫妻相對喝醉酒的?」
「你現在住哪里?」
「老地方。」
「我搬家了。」
「當然!」我點點頭,「升職後得到新宿舍吧?多大的地方?」
他等我問這個問題已經很久,有點得意,但又忘不了收斂的說︰「二千多尺。」
我說︰「很大的地方,應該很舒暢。」
他故意謙虛數句,「住到退休,不知道搬到什麼地方去。」
老沈再可愛也還是個可愛的小人物,一下子就見了底。
我安慰他,「誰還去管那一朝的事。」
「你是喜歡有自己資產的。」他還記得。
我說是。我最恨住宿舍,敲一枚釘子也得問過公家,給你住是情,叫你搬是理,一萬尺也不稀罕。
我說︰「近十年來賺的錢,全部投資在房子上,自己住在里頭,辛苦點也值得。」
「你真是能干。」
「什麼能干,」呼出一口氣,「靠一張嘴說成了幾宗生意,賺些佣金,如此而已。」
「有沒有見其他的同事?」
「沒有。真的沒有。」
因為日子過得並不如意,故此沒有興致到處兜搭。
「舊同事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
「怎麼,」他說︰「別告訴我,你與我們是虛與蛇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