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都守時,可是人數超出許多,一數人頭,足足十八名。
當然難不倒夏銘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簡,速成,啊,五年過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個日子前,當然精進十倍。
可幸熱誠也不減當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動了六歲至十六歲的學生。
小息時她坐在一旁喝礦泉水,徐太太過去陪她。
「夏小姐沒有男朋友。」
銘心搖搖頭。
「這樣的人才,怎麼可能。」
銘心微笑,「可見男性看女性,與女性看女性,觀點角度完全不同。」
輪到徐太太搖頭,「不,你不用謙虛,這里邊有個故事。」
銘心失笑,「你倒說說看。」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銘心一听,訝異得睜大了眼,從此對家庭主婦改觀,她原本以為所有無業的年輕婦女均屬盲毛,看樣子甚有商榷餘地。
銘心苦笑。
徐太太接著說︰「我願意替你介紹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準備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說︰「結婚同生孩子一樣,如何準備?邊學邊做罷了,待你準備好,這一輩子已經過去。」
這種原始的哲理叫銘心震蕩。
說得也真有道理。
餅幾日,班上又添幾名學生,都是成年人,廿多歲,某校博士生,某醫院見習醫生,以及執業會計師等三數名。
銘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卻也加淒惶,對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們努力用普通話與銘心交談,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兒講國話及法語,夏銘心是華人,當然覺得國語是世上最動听的語言。
成年學生趁小息與她攀談,其中王百就律師說︰「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話也說得很好,我來學習,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銘心只是陪笑。
「听說她也是跟家庭教師學習。」
這幾乎是一門新興事業。
「你們的名字中,也都有一個心字。」
銘心忽然抬起頭,「她貴姓?」
「姓區。」
銘心又松懈下來,見這位男生說起他同事時有一股眷戀之情,不禁微笑地說,「你倆一定談得來。」
「是,」他承認︰「我真心喜歡她。」
「那還有甚麼障礙呢?」
「夏老師,你真聰明,但是,她結過一次婚,有個小孩,家母不高興。」
啊。
「那真令我難做。」
銘心點點頭,「你會努力克服困難嗎?」
「希望時間可以沖淡家母偏見。」
「我代她高興。」
王律師很愉快地離去,女友在門外接他,駕駛一輛小小德國車。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說也毋需看全篇,開頭一萬數千字已經知道內容是否精采。
夏銘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個十分出色的女子。
學生們已經會得朗誦「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動得流淚,好母親的要求均至低至謙卑。
一日小息,銘心看到小德國甲蟲車在門口等,司機的手仲在車外,銘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認得這雙手,她知道這個人。
她只希望她也記得她。
夏銘心探頭過去,輕輕問候︰「元心,你好。」
司機一愣,抬起頭來,她臉上稚氣已經褪掉大半,但卻秀美如昔。
銘心的假設剎時得到證實,鼻子發酸,強作鎮定,「元心,我們又見面了。」
元心比她更訝異,「夏老師,」她推開車門下車來,「你在這里……」話說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撥撥頭發,再指指車內。
後座放著幼兒車座,一個幼嬰正在熟睡。
夏銘心張開雙臂,「元心。」
元心淚盈於睫,含笑與她擁抱。
「銘心,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元聲呢?」
元心一怔,「我沒有他的音訊。」
「怎麼會,他那麼友愛。」
「該日他離家出走之後,沒有再與我們聯絡。」
「我去過故園--」
元心卻不是那麼悲傷,「故園已成過去。」
銘心連忙說︰「快把電話地址給我,」怕再次走失。
「銘心,可方便到舍下來喝杯茶。」
「太好了,我們馬上走。」
元心微笑,「我還要接一個人。」
啊對,那個王律師。
「有甚麼話不能對他說?」
元心答︰「全可以說。」
「你真幸運。」
「我也是這麼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沒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帥。」
「他為你學普通話呢。」
「你听他的,他的客戶全是華人,他不學行嗎?」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處理得好。」
她不出聲,隔一會才答︰「凡是記住太痛苦的事,倒還是忘卻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嬰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好讓女伴與朋友敘舊。
卓元心完全變了,她實事求是,一點也無花巧,閑談間手不停把女乃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見,她把自己訓練得如個鐵漢。
好似只余夏銘心一人在傷春悲秋。
銘心對元心反而有點失望。
「元華好嗎?」
「很好,謝謝,她丈夫非常會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貴穩定。」
從前的嬌縱早已蒸發。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銀相架,記得嗎,現在都在我那里。」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處接過嬰兒,一邊順口問︰「甚麼銀相架?」
銘心噤聲。
當事人真的不想記起,她也得識趣。
元心讓她看嬰兒的近照,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來眼角也有鈿敘,她已再世為人,渾忘前生之事。
她哪里還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繪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個人總得改變性格來適應生存環境,旁人覺得欷虛有甚麼用。
再過一會,銘心告別。
「請留步,」王律師笑,「夏老師,一起吃晚飯可好,我約了保姆來帶孩子,我們即刻可以動身。」
「不客氣,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門口。
銘心終於說︰「元心,你變了許多。」
她愉快地承認︰「長大了。」
銘心點點頭。
「應替我高興才是。」
銘心不得不說︰「是」,握著她的手搖搖。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門電腦辦事已超過兩年,否則,何來生活費。」
當中發生過許多許多事,銘心適可而止,不再提問。
她終於與元心道別。
那夜,她在記事部中這樣寫︰「喜訊!我找到了卓元心」,接著銘心又寫︰「那真是卓元心嗎?她對故園不復記憶,亦不願提起。」
「畢竟,我只是她在某個暑假邂逅過短短數周的家庭教師,她對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談?」
「看樣子,我也該忘記故園了。」
銘心細看自故園拍賣得來的銀照相架子。
她忽然覺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發背閉上眼楮。
耳畔傳來嬉笑聲。
啊是少女卓元心,調皮地看著她問︰「甚麼,想忘記我們?」
背後站著元宗與元聲,一式白衣白褲,像是準備出海。
元聲笑說︰「銘心,別來無恙乎。」
銘心卻對元宗說︰「我收到了你的畫。」
元聲委屈地說︰「是我危急中把它搶救下來保存至今。」
「謝謝你,元聲。」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懷念你們每一個人,甚至是元華。」
背後傳來嗤一聲笑,「甚至是元華,甚麼意思?」
元華雙臂抱在胸前,一貫懷著敵意,冷笑著看牢銘心。
「元華,你好。」
元聲說︰「還等甚麼,一起上船去玩個痛快。」
他伸手來拉銘心。
銘心悄悄落下淚來,即使在夢中,她也知道這是個夢。
她已永遠失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