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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32頁

作者︰亦舒

「噓噓,」我哄他,「起來,叫人看見多是非,你不想這樣吧,」我輕輕拉起他,「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不會一輩子如此。」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輕輕推開他。

「讓開讓開,」我說,「我快要結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說道︰「誰也不屬于我。」

「要人屬于你,你先要屬于人,你肯不肯放棄自己,去屬于一個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戲,石奇,珍重前途。」我說。

石奇自草地拾起帶來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擁抱我一下,「再見朋友。」他說。

我向他眨眨眼,「我們總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說。

「我還要等人。」

「等人?在這里等人?」

「是,我有靈感有一個人會來。」

「誰?」

我不說,我希望是張煦。他人在香港,應當來。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話還沒有說完,看到小徑上拖男帶女來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趙怡芬與趙月娥,還拖著大寶小寶。我有點慚愧,一直看低她們,不認為她們是姚晶的同類,但是親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們似忘記我是誰,並無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讓大樹擋住。

但見她們結結棍棍地鞠躬,然後獻上鮮花,拉隊走了。

「是誰?」石奇問,「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兩個姐姐。」

「什麼?她們?」石奇訝異,「真沒想到。」

石奇根本不曉得姚晶的真面目,亦無此必要。我溫和地再次向他道別。

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石奇驚覺地抬抬頭。

我即時明白,他有朋友在車上等他。

是誰?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風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機會運用我的想像力,小徑盡頭已經出現一個穿鮮紅大領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瓏浮凸,用雙手插著腰,似笑非笑地看著石奇。

離遠都可以看得出那是個美女,眼楮黑白分明,太陽棕皮膚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連忙趕過去,轉頭向我揮揮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轉陰,天漸漸落起雨來,我打開傘。

看看表,也到中飯時間,我想張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傘上的水珠如滿天星。

我慢慢離開,在微雨中花益發香。

走到路邊,有人下車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張煦!

「張先生,原來你早已來了。」我驚喜。

他戴著副黑眼鏡,穿黑西裝,文質彬彬,老樣子。

「你幾時來的?」

「十點多,我看著你進去。」

「你專程等我?」

「是,有話要同你說。」

「啊」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上他的車子,他吩咐司機駛往郊區。

張家的人似乎對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們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貴、遙遠。

我們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張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點起一支煙,半晌不說話。

張煦這個人絕對不易相處,怎麼做夫妻?一塊冰似,半日不說一句話,內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費勁也模不到邊際來。

張煦終于開口了,他說︰「晶去世前一日,我們也說過話。」

原來說話是大節目。

原來平時他們是不說話的。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談到分手的問題。」

啊!

「我的意見是……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夫妻關系,不如分開。」

咖啡室內本來只有我們一桌人,死寂一片。這個時候多一雙年輕的男女進來,坐在不遠處。

他們在打情罵俏——

「如果你愛我,就該跪著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買只墊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勢摟住她。

張煦說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著一張臉听下去。

年輕的女郎說︰「唔,人家看見了。」

「理他們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張煦說︰「她哭個不停。」

熱戀中的男女明目張膽地嘻嘻哈哈拍打對方。

張煦忽然忍無可忍,轉頭對他們大喝一聲︰「閉嘴!」

罵得好。

趁他們震驚的時候,我走過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計程車到最近的旅館去,遲者自誤,欲火焚身。」

那男的還要出聲,那個女的拉一拉他袖子,兩個人總算離去。

領班趕過來道歉。

我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張煦用手掩著臉說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認為離婚對她有好處。」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書房找到她,她整個上身伏在書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還幫我忙。當天我飛往紐約。」

「三天之後,律師通知我,她死于心髒病。」

我問︰「她是不是自殺?」

「不。」他說,「絕對不是。」

那麼她死于心碎。

「她與我結婚時,寄望太大,她是個天真的女人,認為我可以給她一切。事後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認,一直不愉快。我原以為分手能夠幫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個盼望。」

他不響,頭垂得很低,始終沒有除下太陽眼鏡。

我轉變話題︰「你幾時結婚?」

他低低說︰「我已結了婚了。」

「什麼?」

他不回答。

我有點萬念俱灰,他們太會得節哀順變了,那簡直不能置信。

「是那個芭蕾舞娘?」

他點點頭。

「你會快樂?」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親開心,你就會高興,男人夾在惡劣的婆媳關系中最痛苦。」他又無法離開家庭獨自生存。

「但是我會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並無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嗎?」

他亦沒有回答。

我嘆口氣,召來侍者結帳。

車子一直駛出市區。張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許他會有勇氣月兌離張老太太來跟姚晶過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撐一個開銷如此龐大的愛巢,實屬疑問。

我苦笑,或許她去得及時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個那麼在乎姿勢的女人。

張煦輕輕說︰「她看人,一向不準,獨獨對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負她所托。」

他真的這麼想?其實姚晶根本沒有經過選擇,只不過當時我恰巧在她身邊出現過,她順手一撈,就把我這個名字抓住,放在遺囑之內,完全是萬念俱灰,全不經意的一種舉止,反正除了她的親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她的承繼人。

我抬起頭,「我到了。」

他讓我下車。

我與他握手道別。

壽頭在家中等我。

見我回來,也不以為意,只說︰「看來我真得對你這種間歇性失蹤要習以為常才行。」

我過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飯,已訂好房間,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紐約。」

「什麼地方,吃什麼菜?」

「你不用管,總而言之跟著來。」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將來或者你可以幫新文周刊負責兩頁軟性資料如時裝化妝之類。」

我笑意很濃。「是的,而女人所能夠做,不過是那些。」

壽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說下去,「不過爸爸說你千萬別以教育家的姿態出現,教讀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現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氣自是的‘專家文章’是要訕笑的。」

我問︰「今晚吃什麼菜?」

壽林轉過頭來,「你看你,又不耐煩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問︰「我應該穿什麼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應付任何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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