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噓,」我哄他,「起來,叫人看見多是非,你不想這樣吧,」我輕輕拉起他,「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不會一輩子如此。」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輕輕推開他。
「讓開讓開,」我說,「我快要結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說道︰「誰也不屬于我。」
「要人屬于你,你先要屬于人,你肯不肯放棄自己,去屬于一個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戲,石奇,珍重前途。」我說。
石奇自草地拾起帶來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擁抱我一下,「再見朋友。」他說。
我向他眨眨眼,「我們總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說。
「我還要等人。」
「等人?在這里等人?」
「是,我有靈感有一個人會來。」
「誰?」
我不說,我希望是張煦。他人在香港,應當來。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話還沒有說完,看到小徑上拖男帶女來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趙怡芬與趙月娥,還拖著大寶小寶。我有點慚愧,一直看低她們,不認為她們是姚晶的同類,但是親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們似忘記我是誰,並無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讓大樹擋住。
但見她們結結棍棍地鞠躬,然後獻上鮮花,拉隊走了。
「是誰?」石奇問,「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兩個姐姐。」
「什麼?她們?」石奇訝異,「真沒想到。」
石奇根本不曉得姚晶的真面目,亦無此必要。我溫和地再次向他道別。
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石奇驚覺地抬抬頭。
我即時明白,他有朋友在車上等他。
是誰?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風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機會運用我的想像力,小徑盡頭已經出現一個穿鮮紅大領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瓏浮凸,用雙手插著腰,似笑非笑地看著石奇。
離遠都可以看得出那是個美女,眼楮黑白分明,太陽棕皮膚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連忙趕過去,轉頭向我揮揮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轉陰,天漸漸落起雨來,我打開傘。
看看表,也到中飯時間,我想張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傘上的水珠如滿天星。
我慢慢離開,在微雨中花益發香。
走到路邊,有人下車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張煦!
「張先生,原來你早已來了。」我驚喜。
他戴著副黑眼鏡,穿黑西裝,文質彬彬,老樣子。
「你幾時來的?」
「十點多,我看著你進去。」
「你專程等我?」
「是,有話要同你說。」
「啊」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上他的車子,他吩咐司機駛往郊區。
張家的人似乎對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們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貴、遙遠。
我們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張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點起一支煙,半晌不說話。
張煦這個人絕對不易相處,怎麼做夫妻?一塊冰似,半日不說一句話,內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費勁也模不到邊際來。
張煦終于開口了,他說︰「晶去世前一日,我們也說過話。」
原來說話是大節目。
原來平時他們是不說話的。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談到分手的問題。」
啊!
「我的意見是……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夫妻關系,不如分開。」
咖啡室內本來只有我們一桌人,死寂一片。這個時候多一雙年輕的男女進來,坐在不遠處。
他們在打情罵俏——
「如果你愛我,就該跪著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買只墊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勢摟住她。
張煦說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著一張臉听下去。
年輕的女郎說︰「唔,人家看見了。」
「理他們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張煦說︰「她哭個不停。」
熱戀中的男女明目張膽地嘻嘻哈哈拍打對方。
張煦忽然忍無可忍,轉頭對他們大喝一聲︰「閉嘴!」
罵得好。
趁他們震驚的時候,我走過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計程車到最近的旅館去,遲者自誤,欲火焚身。」
那男的還要出聲,那個女的拉一拉他袖子,兩個人總算離去。
領班趕過來道歉。
我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張煦用手掩著臉說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認為離婚對她有好處。」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書房找到她,她整個上身伏在書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還幫我忙。當天我飛往紐約。」
「三天之後,律師通知我,她死于心髒病。」
我問︰「她是不是自殺?」
「不。」他說,「絕對不是。」
那麼她死于心碎。
「她與我結婚時,寄望太大,她是個天真的女人,認為我可以給她一切。事後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認,一直不愉快。我原以為分手能夠幫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個盼望。」
他不響,頭垂得很低,始終沒有除下太陽眼鏡。
我轉變話題︰「你幾時結婚?」
他低低說︰「我已結了婚了。」
「什麼?」
他不回答。
我有點萬念俱灰,他們太會得節哀順變了,那簡直不能置信。
「是那個芭蕾舞娘?」
他點點頭。
「你會快樂?」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親開心,你就會高興,男人夾在惡劣的婆媳關系中最痛苦。」他又無法離開家庭獨自生存。
「但是我會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並無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嗎?」
他亦沒有回答。
我嘆口氣,召來侍者結帳。
車子一直駛出市區。張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許他會有勇氣月兌離張老太太來跟姚晶過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撐一個開銷如此龐大的愛巢,實屬疑問。
我苦笑,或許她去得及時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個那麼在乎姿勢的女人。
張煦輕輕說︰「她看人,一向不準,獨獨對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負她所托。」
他真的這麼想?其實姚晶根本沒有經過選擇,只不過當時我恰巧在她身邊出現過,她順手一撈,就把我這個名字抓住,放在遺囑之內,完全是萬念俱灰,全不經意的一種舉止,反正除了她的親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她的承繼人。
我抬起頭,「我到了。」
他讓我下車。
我與他握手道別。
壽頭在家中等我。
見我回來,也不以為意,只說︰「看來我真得對你這種間歇性失蹤要習以為常才行。」
我過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飯,已訂好房間,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紐約。」
「什麼地方,吃什麼菜?」
「你不用管,總而言之跟著來。」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將來或者你可以幫新文周刊負責兩頁軟性資料如時裝化妝之類。」
我笑意很濃。「是的,而女人所能夠做,不過是那些。」
壽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說下去,「不過爸爸說你千萬別以教育家的姿態出現,教讀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現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氣自是的‘專家文章’是要訕笑的。」
我問︰「今晚吃什麼菜?」
壽林轉過頭來,「你看你,又不耐煩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問︰「我應該穿什麼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應付任何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