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林雙目亦發紅,他說︰「我們都太剛強,現代人以強為榮,寧死不屈,佐子,我很高興你說出心中的話,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說︰「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我希望我的芝麻綠豆寶石戒指都有孫女兒愛不釋手,號稱是祖母留給她的。我希望孫兒在結婚時與我商量。我希望我與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個幸福的女人,請你幫助我。」
壽林忽然握緊我的手。
不知是愛他還是內心恐懼發作,我之淚水如江河決堤。
在這之前,不要說是壽林,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可以游戲人間一輩子。哭?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會死的。
壽林與我擁抱。
餅很久很久,我倆抬頭,看到梁編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仿佛不相信有如此纏綿、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說︰「我不打算做現代人了,連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夠坐月子,吃桂圓湯。我不要面子,任你們怎麼看我,認為我老土,我要做一個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緊要是實惠,背著虛名,苦也苦煞月兌。
編姐笑說︰「但凡在事業上不得意的女人,因為該路不通,都嚷著要返樸歸真。這同女明星沒戲拍時去讀書是一模一樣的情意結。」
也許她說得是對的。
那夜由編姐送我回家。
她說︰「同你這麼熟才不怕你厭惡,沒有愛情雖然也可以白頭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沒有那麼到家。到底你愛不愛壽林,抑或看見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嘔,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馬利這麼年輕的女孩子,誰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把最後的兩章書留給編姐寫。
她問︰「有沒有兩人合著的小說?排名是否照筆劃?」
我覺得沒有事比聯名著書更可笑的了,做藝術,志向要高,名作家單獨出書還來不及,怎麼會把作品送去與人共著一條褲。
于是我說︰「用你的名字吧。」
「什麼,你為這本書差點丟掉一頭好婚事……」
「是‘差點’。你別再客氣了,你的功勞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應該的,你可以在扉頁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氣了。」
很好,不虛偽就是好。
她開始上班,百忙中還籌備書的封面等。這本書對她來說,比對我重要得多。
我與壽林則在考慮結婚。
案母一听得我要成家,立刻趕來。
見到壽林,他們很滿意,在楊伯伯面前把壽林贊得天上有地下無,然後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還盼楊家多多管教之類。
我第一次發覺父母這樣滑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招又得手。
編姐在一角听完這一場對白,很是感慨。
她說︰「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錢的軟功,壽林就服帖了。」
編姐說︰「此刻徐伯母一頂頂高帽子丟過去,楊伯母便馬上迷失方向。你說,靠真本事有什麼用?做死了老板也不知道。」
我笑說︰「別眼紅,趕明兒我教你這套功夫。」
「你媽媽送什麼給你陪嫁?」編姐問。
「我希望是首飾。」我說。
「現鈔好。」
「寶石也保值。」
「兵荒馬亂時賣給誰?」
「戴著漂亮,逃難也值得。我可不要她們老派的,瓖得凸出來那種,我要蒲昔拉蒂。嘩,穿白襯衫配件牛仔褲,梳條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藍寶瓖鑽白金耳環,你想,多麼夠格。」
編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處去掃墓。」
「與馬利約著去吧。」
「馬利?你應當知道,她同她生母沒有感情,勉強她反而不美。」
聲音或許略高,母親听見了,便說︰「佐子,我們這次來,在飛機上還踫見張煦呢,就坐我們前一排。」
「母親,你可認識他?」
「在華人團契見過面,我們曉得他,他大約只覺我們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張公子。」
「他一個人?」
「一個人。」
「張老太太不陪著?女朋友?」
「只一個人。」
我馬上想他為什麼回來。
只听得父親問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麼關系?」
「沒有關系,我只見過她兩次。」
「報章上娛樂版所說的,都是真的嗎?」媽媽問道。
「我不知道,我可沒有看過。」
「你自己的事,怎麼不知道?」爸爸問。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論斷,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錯的髒的,想也不用想。
「壽林看到沒有?壽林介不介意?」媽媽又去討好未來女婿。
我說︰「壽林不看中文。」
「胡說,壽林是《新文報》總經理。」
「壽林不看娛樂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電視節目,壽林是個高貴的人。」
壽林笑說︰「我即時宣布放棄我的貴族身份。」
「看過也忘了,誰會記得隔夜報上的一段新聞?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沒有人記得。」我轉頭問編姐,「最新之新聞是什麼?」
「有人替有人償還百多萬賭債。」
「誰那麼嗜賭?」楊伯母問道。
我又問︰「誰是有人?第一個‘有人’是男是女?第二個‘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愛煞了這種游戲。」
大家都笑了。
活著的人總有借口找到笑的資料,這是喜劇片部部賣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掃墓。
墳場在市區,抬眼間全是高樓大廈,一點也不見蕭殺,與川梭維尼亞之時古拉伯爵出沒之墓地毫無相同之處。
我一向膽大,那時在外國念書,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墳場,清晨大霧墜在膝頭以下的一截空間,看不見雙腳,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見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問管理員「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魯。
我買了花。
我記得她喜歡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沒有用的。我買了許多工簪,包銷整個花檔。芬芳撲鼻。
我把半邊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還可以打電話給她︰「姚晶,出來吃杯咖啡,告訴我你最喜愛之電影,還有,姬斯亞的設計有什麼好處。」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傳過來︰「徐小姐。」
我抬起頭,「馬先生。」
馬東生輕聲說︰「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說︰「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來的,這個沉寂偉大的男人。
我並不舍得放下這大束香花,把臉在柔軟的花瓣上輕輕晃動,一時間想不出有什麼話對馬東生說。
「听說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給女童院?」他問。
「嗯,那女孩這個月就要動小手術,款子將用來栽培她的一生。」
「謝謝你。」馬東生說,「我想安娟會滿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頷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話對她說。」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樹葉映影間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麼話要同姚晶說,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嘆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嚇一跳,停下神來,認出是石奇的聲音。
他這個人手不停,扯著樹枝,把細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動,將樹葉抖落。這個人,無論什麼人遇見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來?」我問。
「我要來同她說話,」石奇說,「我想盡辦法同她聯絡,我找遍這座城市的靈媒,我想她快想瘋了。」
「有無成績?」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額角支撐住石碑,那種情形,看起來令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