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太硬了,為一本只有很微機會寫成的作品而失去他?」
我笑,「你也知道我不是為了這個。你回去上班吧,別以為你欠我什麼。」
「找到瞿馬利的時候通知我。」
我說︰「我該不該把她的身世告訴這女孩子?」
「二十世紀末期,誰還會有謎般的身世,事無不可告人者,恐怕她早已知道。」編姐說。
「別煞風景。」我說。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在葬禮上出現?
編姐忽然說︰「你這麼想念姚晶,要不要找一個靈媒來試一試?」
我打個寒顫,「不!」
「不信?」
「不是。
「不想知道更多?」
我忽然反問︰「問什麼?」
「問到什麼地方去找瞿馬利。」
「她會告訴我們?」
「據說可以。」
「我不問。」
做這種事的人,要不愚昧迷信到極點,要不就智慧超乎常人,勘破生死,我不包括在兩者之間,沒有這個勇氣。
「不敢就算了。」
「夫子說的,敬鬼神而遠之。」
「那麼正氣的一個人,」編姐嘲笑,「做給誰看呢?」
「自己看。」
「孤芳自賞過頭,當心像姚晶。」
「姚晶就是太重視別人想什麼。」
「假使你去召她,她一定來。」編姐說。
「不要再說了。」我用雙手抹抹疲倦的面孔。
編姐到廚房去做咖啡。
我躺在沙發上看編姐做的筆記,寫得實在好,尤其是細節方面,詳盡而生動。報道忠實,但可讀性又這麼高的文字畢竟不多。
我說︰「你應當在這方面多多發展,免得糟蹋天才。」
她不出聲。
我夸張地稱贊她︰「每一段都是一篇短篇小說。」
編姐把咖啡遞給我︰「小姐,一篇短篇小說只可以在一種情形之下成其為短篇小說,那就是,當你提起筆來努力地把它寫成一個短篇小說的時候。」
編姐說︰「你閣下手上拿的是筆記,再像短篇小說,也不過得個像字,鏡花水月,別瞎捧人不負責任,活月兌月兌江湖客。」
我漲紅面孔,「可以發展成小說嘛。」
「你去發展吧,別干巴巴坐在那里嘖嘖稱奇,那麼容易的事,肥水不要落到別人田里去。」
「說說也不可以?」我訕訕的。
「當然可以,不但可以說,下次有機會,還能做小說評選專家。教你一個秘訣︰此刻誰人最受歡迎,你就選蚌新人出來,說他寫得比那個最受歡迎的人好。為什麼?發泄呀,你不如他,不要緊,你沒有天才,但你有的是慧眼,你知道誰會得勝過前人。」
「喂喂喂,」我跳起來,「我是你的擁護者呀。」
「沒有誠意與亂講亂吹的擁護者同沒有誠意與亂講亂吹的批評者一樣可惡。」
「太難了。」
「是的,要一個人有誠意,太難了。」
我沒好氣,「你什麼時候去復工?」
「下星期。」
門鈴在這時候,震天價響起來。
我說︰「這準是石奇,大明星不同凡響。」
門一開,果然是他。
有什麼是意外的呢?太陽底下無新事,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
遠在我們沒有同石奇交往之前,便曉得他今日的所作所為,不需要鐵板神算來施展他的才華,一切盡在意料之中。
但今日他氣色陰暗不定。一跤坐在沙發上,一疊聲叫我們取出酒來。
「什麼事?」我問。
他沉吟著,開不了口。
這上下他已把我們當姐姐,無論什麼都同我們說,更重要的,關于男女之間,听了使人臉紅的事都說過,此刻又為什麼吞吞吐吐,並且看他樣子,仿佛是受了驚嚇來著,這個膽生毛的家伙,有誰敢嚇唬他?
石奇呷兩口加冰威士忌,開口說︰「我剛才,去找扶乩的人來著。」
我與編姐作聲不得,沒想到他先去了。
我倆靜靜坐在他面前,听他透露更多。
他說下去︰「本來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個老婦,說得出什麼來?」
「後來呢?」我戰栗地問。
「我說我要問瞿馬利的下落。」
「怎麼樣?」
「她的手在灰上寫字——」
「什麼字?」
「大學」
「什麼?」
「大學。」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麼不懂,她是叫我們到大學去找瞿馬利,我們一直在中學找,難怪一無所獲!」
我但覺得渾身的毛孔一下子張開豎立,起雞皮疙瘩。
那邊廂編姐嚷︰「唉呀。」一言驚醒夢中人。
「怎麼可能?」我毛骨悚然,「怎麼會有人知道我們在中學里找瞿馬利呢?」
「姚晶知道。」石奇用手掩住面孔。
我竭力恢復正常,「不準胡說八道,還有什麼消息?」
「她說她沒有話說。」
我鎮靜下來,「這就是了,以後不許你去那種地方。」
石奇面色奇差,倒臥在地毯上,「我思念她。」
這四個原始簡單的字是那麼蕩氣回腸,還需要什麼解釋。
「你已經有過很多新女伴。」
「那是不一樣。」
「事情總會過去,石奇。」
「我似乎不能忘記,」他扯著頭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求她幫我忘記。」
我身不由主地問︰「她怎麼說?」
「她什麼都沒說。」
「不要再追問,」我說,「石奇,不要再追問。」
他忽然抱住我,頭枕在我肩膀上,似一個孩子般嗚咽起來。
看著他這麼傷心,真令我蒼老。
楊壽林見到此情此景,又不知會想到什麼地方去。
我拍著石奇的背部,有節奏,不徐不疾,輕重一致,上古至今,母親們便以這個方法來安慰嬰兒。
「我要忘記她,我必須忘記她。」石奇痛苦地說。
已經是黃昏了,窗外漸漸落起雨來。
編姐自房內出來,「啪」一記開了燈。
她說︰「找到了。」
「找到誰?」我問道。
「瞿馬利,」她說︰「在大學念英國文學,功課非常好的一年生,並且有很多男生追求她。」
石奇抬起頭來,「原來真的在大學,那個老婦竟那麼靈驗。」
他狂熱地說︰「我要去見她!」
我不服氣地說︰「找遍中學不見,我何嘗不打算去找大學。」
「胡說,你打算放棄才真。」石奇跟我爭。
編姐說︰「喂喂喂,別吵別吵,我們明天去接她放學。」
「我也去。」石奇固執地說道。
第九章
編姐說︰「不準你去,你的樣子嚇死人。」
「對,無論如何,不準你去。」
石奇說︰「我坐車上,不露臉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問編姐︰「你是哪兒來的消息?」
「大學里我有人在注冊部工作,一說出名字,立刻有反應,由此可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孩子。」
這才是我擔心的。不平凡,一切煩惱便來自與眾不同。
明天一見便知分曉。
「慢著,先練一下台詞,看見她又該說什麼?」
「你訪問過那麼多人,難道都得準備了劇本才上場?」
「大家都是成年人無所謂,誰還會吃了虧去不行?但這是一個純潔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開口。」
編姐與石奇都默然。
餅半晌我問︰「能不能放過這小孩?說,我們不去騷擾她?」
石奇說︰「不,我非得見她不可。」
「你不覺殘忍?」我反問,「她顯然過得很好,人長得漂亮,功課又上等,無端端去破壞她日常的生活節奏,太過分了,為采訪新聞而喪失天良,是否值得?」
「對一個專業記者來說,為采訪而喪失生命的人也多著,不過如果你只為滿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點。」石奇看著我狡獪地說。
我漲紅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這種好奇心,叫我變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惱怒起來。
「既然一定要見她,還是把愧意收起來吧。」編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