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恨石奇?」我的口直心快簡直練到家了。
「他是誰?」王玉給我拋過來一個甜蜜的笑容。
編姐說︰「那很好,都太好了。」
反正他不值得她記住。
「你也不打算再威逼他?」我問。
「把所有東西都當著他一把火燒掉,免得還給他,他將來用來威脅我。」
嘩,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誰還敢小覷女人,此刻王玉身價百倍,她月兌了苦海,修成正果。
真羨慕她。沒有什麼事令人困惑如一段不如意的感情,拿不起放不下,蛀蝕心靈,使呼吸不得暢順,僅好過生癌一點點。此刻王玉復元,真替她高興。
她陪我們吃了一碗蠔仔粥。
「我一直以為你們不喜歡我,」她笑說,「因為你們站在姚晶那一邊。」
編姐說︰「小姐,我們都是成年人,是非倒還辨得清,事情哪里就只分黑白兩黨那麼簡單?忠就忠,奸就奸?那倒好。可惜天下每一件事至少有兩面呢。」
「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她忽然問。
「有些事情上是好人,有些事上是壞人,每個人都一樣。」
王玉放心了,呼出一口氣,胸脯起伏,端的十分迷人。
王玉問︰「你們同姚晶那麼熟,倒說一說,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我放下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她解嘲地說︰「那還不就等于說我不如她。」
「也不是,」我說,「你有你的好處。」
「哪他為什麼不愛我?」王玉坦率得很。
「他當然愛過你,不然怎麼同你一起住那麼久?」
「後來呢?」王玉問我。
「後來?後來他認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說得很幽默。
王玉並不笨,她大眼楮眨了眨,「但姚晶確是有韻味的女人,」她低下頭,「而我,我太粗糙。」
我說︰「你有青春。」
「她也有過青春,我老了之後,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還是耿耿于懷。
「她已經去世。」
「但她得到那麼多。」王玉怎麼都不肯放過姚晶。
「她付出更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說,「而且你還活著,大有作為。」
她用手托著頭,仍然不甘心。這女子的毛發極濃,眉睫與鬢腳都美,唇上的汗毛細細密密,尤其性感。
她有她的好處,自然,何止一點點。
我說︰「你就要開始新生活,請忘記這里的一切。」
她忽然輕輕哼起歌來,那是改編自「卡門」的一首舊歌中之一句︰「男人,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有什麼了不起!」唱定之後很寂寥地笑。
餅很久很久,在隔桌摔牌聲中,她又哼︰「什麼叫情,什麼叫愛,還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戲……」
然後她站起來,旗袍角一揚,到別處去招呼客人去了。
編姐順著那調子不能自已,問我︰「那時是什麼人填的詞?那麼好。」
「如果你開始懷舊,那就證明你已經老了。」我說,「我們走吧。」
王玉坐在一個男人身後,在叮囑︰「打九筒,打嘛。」
那男人迷迷糊糊,幾乎把一顆心掏出來打出去。
我看得樂透。美麗的女人往往有九命。
編姐說︰「我們要走了,保重。」
「謝謝你們來。」她站起來送客。
我也說︰「祝福。」
「你們還在找姚晶的女兒?」
「你能幫我們?」編姐連忙問。
「我只知道她名字。」
我有心要試王玉,「姓什麼?」
「瞿,瞿馬利。」
王玉沒有說謊。
「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今年十八歲。我不知她住在什麼地方,但是不難找到她呀,為什麼那麼久你還沒有她的訊息?」
我啼笑皆非,「你倒是會說風涼話。」
她訕笑,「咦,你們讀書人有時倒是很蠢的,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你想想,本市有幾間名校?又有多少人姓瞿?」
我「呀」地一聲,立刻握住編姐的手臂,我們腦筋太不靈光。
真的,本市有幾間學校?
我們立刻開始這項地毯式搜索。
別以為是簡單的事,校方多數不願透露學生私人資料,並且懷疑我們的身份。
幾經艱苦,四處托熟人,我們才查遍了本地數十間名校。
沒有瞿馬利。
兩星期後,我們開始追查次一等的學校,已經有點氣餒。
直覺上我們認為瞿馬利冰雪聰明,容貌秀麗,學業優秀,故此不似念普通中學的人。
這項工程那麼瑣碎,做得我與編姐精疲力盡。
在這當兒,王玉已經順利嫁到美利堅合眾國去,這里少了一顆閃亮的明星。石奇真正開始寂寞,他生命中兩個比較重要的女性都離他而去,沒有靈魂的他,雙眼中為此添增一層深度。
石奇時常伏在桌子上,下巴枕住雙臂沉思,同時也听說他身邊的女孩子換了一個又一個。
壽林大方地打過電話來,稱我們為「女坐家」——「兩位女坐家坐在家中作些什麼文章?」
越是客氣越顯得這段感情沒有希望。
而張煦早已隨著他母親及新愛人返回老家。
只有我與編姐小梁,像兩個呆瓜似的,仍為這件過氣的事心煩。
我們沒有收獲。
連少數國際學校都找遍,但仍然不見瞿馬利小姐。
編姐咕噥,「又不能此刻放手,但我快要見底,一文不名。」
我難道又沒有同等樣的煩惱?
編姐忽然問︰「……姚晶的錢?」
「不!」
「現在是你的錢了。」
「這筆錢每一分每一毫都要用到女童院去。」
「這並不是她的本意,她原來是把錢交給你的。」
我很震驚,「我知道人窮會志短,但是你是讀書人,怎麼會動這種歪腦筋?」
「讀書人又如何?有馬賽普斯特肚子就不餓了?衣食足而後知榮辱,你知道嗎?」
「你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呀。」我說。
編姐說︰「也差不多矣。」
難怪無論什麼樣的報章雜志的空白都有人去填滿,大抵都是為著肚子。
生活是大前提,為著生活,凌辱不計。
我說︰「到山窮水盡之時,我們再作打算。」
編姐透露心聲︰「楊壽林叫我復工。」
我說︰「你回去吧,你不比我,你在工作崗位上很有表現,辭工是可惜點。」
「你不怪我?」
「我怎麼會怪你?」
「壽林不原諒我。」
這話越說越奇。
「他說我不該陪你瘋,如果我甩了這件事,也許你孤掌難鳴,從此罷休,便恢復正常。」編姐說。
我听了這話一則以憂一則以喜,憂的是壽林至今還根本不了解我性格,喜的是從頭到尾,他還沒有放棄我。
我說︰「你想想,咱們做新聞,無論性質軟硬,一直處于被動狀態,發生什麼,寫什麼,像是事主拿著匙喂我們,所以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查誰是凶手?查姚晶的死因?」
「眾人皆知她死于心髒病。不,我要知道的是,她因何寂寞至斯。」
「你已經追得七七八八。」
「我還要尋找最後答案。」我說,「你不必陪我。」
「佐子,你固執如牛。」
「是嗎?」
「我得搬回家去了。」
「請把筆記及照片留下來。」
「你看你,像在做一篇論文似的緊張專注。」
假使是論文,這篇文章的題目比起「十八世紀英國人對于詩人勃朗寧的看法」之類要有意義得多。
「你真的要把它寫成一本書?」
「我不知道。」充分的資料並不能使一本小說成為好看的小說,所謂「小說」,根本是一種筆記,性感散漫,要追究小說中的真實性,是很愚蠢的一件事,那種古板的人根本不配看小說,只宜讀科學報道。
「你可能會因此失去楊壽林。」
我自尊心很強,「你是指楊壽林可能會失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