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星期日中午。」她說了一個地點,那是最旺的中國茶樓,水泄不通的一個地方,噪音分貝強到會影響耳膜安全,記者生涯不容易。
我與編姐挑燈夜戰,把日間發生的情節全部記錄好。
那些記錄,像小說般,有形容詞,有對白,有感想,就差沒加上回目。
我說︰「編姐,《紅樓夢》也是不依次序寫成的。」
「別做夢。」
「我們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尋常。」
我很惆悵,只得低頭疾書,兩個人在紙上沙沙沙,如昆蟲在樹葉上爬動,筆下一發不可收拾,待抬起頭來的時候,一看鐘。已經是晚飯時間,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個懶腰。
職業作家不好做啊。
編姐還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擾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煙。
在朦朧的黃昏,疲倦的心態下,勾起我許多心事。
石奇問︰你們這種人也談戀愛?
意思是我們前門怕賊,後門怕鬼,處處自愛,根本不能放膽去愛。
我苦笑。是。
未認識壽林之前,我也愛過一次,還沒開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對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長得並不像電影明星,因為從來不認為男人需要靠一張面孔或一副身材取勝。他儀表高貴、智慧、學問好、有急才、肯承擔責任,才干自內心透出,使他成為一個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來,每當他與我說話時,我不但肅然起敬,不但不敢調皮,差點沒用文言文對答,雙眼中傾慕之情是無法抑止的吧。
那時年紀小,比現在大膽。往往什麼事都沒有,就跑去他辦公室,靠著門框,雙手反剪在背後,如個小學生,只笑說︰「你好嗎?」又沒有下文。
他也不趕我走,兩人對著三分鐘,我訕訕地,他大方地,然後我就告辭。
連咖啡都沒喝一杯,更不用說手拉手之類的接觸。
他是否有婦之夫打什麼緊。
那時連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嘆口氣,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懷中。
要是死在他懷中,由他辦身後事,由他擔當一切,想著往往會不自覺紅了雙眼。這何嘗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勞苦擔重擔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記得他辦公室的間隔,每早晨光下他寬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潔不顯眼的西服。
我們都渴望被照顧被愛,在這個關鍵上,人都脆弱。
到最後失望次數太多太多,只好自愛,真可憐。
我用手掩著雙眼,躺在沙發上,感到手上潤濕。我哭了麼,為著什麼?
無名的眼淚最痛苦,心底積聚的委屈,平時被笑的面具遮蓋,在適當時候一觸即發。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麼?」
我用手指抹去眼淚,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揮地沁出。
「怎麼了?」
我帶著眼淚笑,笑是真的,淚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別去想它,想下去簡直會死。來,去吃飯,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來。」
我們終于又見到趙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嚨講話,句句都叫出來。
我開了錄音機。與她們談完話,開著來細听錄音帶,內容很雜。
經過整理,我盡量把每一句話記錄下來。
以下便是我們一小時的對白的摘要。
趙怡芬出場︰「來一碟子肉絲炒面,面炒焦些,這里的廚房是不錯的。月娥,你不是喜歡炒腰子嗎?再加拼盤,吃些點心,也差不多了。」
真驚人,這麼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給我一種涼血麻木的感覺,近年來抬頭都只見遠憂近患,簡直已經沒有吃得下的人,她們兩姊妹倒是奇跡。
趙月娥︰「飯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麼,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兒?」
杯碟筷子聲交錯。
「姚晶的女兒……」
此時我用一架不用閃光燈大光圈的山型萊架替她們兩姐妹照相。
人們對于閃光燈特別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閃光燈,按多少張都無所謂。
「姚晶的女兒……」她倆不斷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兒,又一次被證實。
「她在什麼地方?」
「一出世就過繼給人了。」趙月娥說。
「你的意思是,孩子並不是在姚晶身邊。」
「一出世就給抱走,我們也沒見過,听說是個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來沒多久……孩子約十七八歲吧。」
「誰領養了這個孩子?」
「我們不知道。」
「姚晶有沒有去看過她?」
「據我們所知,從來沒有,她也不提她,我們故意在她面前問起,她也沒有反應。」
「故意」問起。為何要故意問起。是有心挖她瘡疤,還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當然,不必替姚晶擔心,應付她們這樣的人,姚晶的演技綽綽有余,誰也別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那女孩子,十七八歲了。
「她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父親是誰?」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結過婚?」編姐幾乎打破杯子。
「共結了兩次。」
「這個男人,他在什麼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個怎麼樣的人?」
實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飛?當時兩個人都十五二十?他騙她?對她不住?
「不」
「是個怎麼樣的人?」
「是個中年人。」
「中年人?」我們錯愕之至。
「是的。」
「怎麼會!」我說。
「是一項買賣,當時他們來到香港,不能安定下來,他們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認識這個生意人。」趙月娥說。
「是正式注冊結婚?」
「是,婚姻注冊處注冊。」
「咦,噫!但是姚晶從來沒有辦過離婚手續。」編姐大大驚異。
她重婚,她在美國重婚。
她前夫卻沒有提出抗議,為什麼?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搶著問。
「馬,姓馬,他叫馬東生。」
無論如何,這位馬先生是個值得尊重的人,因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間一些輕薄的男人般,佔了便宜得著甜點,還到處去大叫大唱,姚晶會怎麼樣?
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為她沉默如金,連小小的石奇在內,皆為她守秘密。
「怎麼才能找到馬先生?」
「我們有十多年未曾見過面。」
「怎麼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銷的生意。」
「謝謝你們,」編姐說,「多謝你們的資料。」
到這里我實在忍不住,問她們,「為什麼說這麼多給我們听?」
趙怡芬忽然說了非常發人深省的一句話︰「心中有秘密,不說出來,知道秘密何用?」
說得太好了。
我們把這一段錄音對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夾雜著不少「月娥,快吃,涼了就顯油膩」與「喂,灌湯餃,這里」之類的廢話。
我與編姐的結論是,她們不喜歡姚晶。
「為什麼?」
「因為偏心。」
「別胡說,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說,「我弟有兩個女兒,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鴨,他有一次說兩個孩子俊丑差那麼遠。」
「誰曉得還有下文,他竟說︰‘二女多美,大女多丑。’听者皆駭笑。世事有什麼公道可言,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越是與眾不同,越得人厭憎,所以都說平凡是福,你懂得什麼?」
嘩,教訓是一套一套的。
我們尚得設法去找馬東生先生。
「你去紐約找張煦,我去找馬東生。」
「別調虎離山,咱們倆永不分離,一齊找馬東生,見完馬東生後找張煦。」我們像是得到所羅門王的寶藏地圖,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