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這樣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來。
「我為那次失言,至今還被王玉威脅。」他急急解釋。
「得了。」我輕輕按住他的手。
我一轉頭,是壽林。
壽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我連忙打哈哈,「你怎麼也來了,這個酒會一定發出七千張帖子。」
壽林推開我,指著石奇,「離開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飾不住對壽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發覺壽林塌我的台,便懊惱地說︰「壽林,你別這樣幼稚。」
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們立刻走。」
輪到石奇以為他要對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勢向壽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時省悟看在別人眼中,這何嘗不是兩男為一女爭風。
我嚇一大跳,「別這樣,別這樣!」
說時遲那時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經著了一記,他忍無可忍,向壽林揮出一拳,壽林不折不扣是個讀書人,幾曾識干戈,立刻倒退數步,撞在一位盛裝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雞尾酒。
眾人為之嘩然。
我立刻扶起壽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著他像逃難一般地從梯間逃走。
壽林猶自掙扎,不服氣,並且遷怒于我。
我放開他,攤開雙臂,大聲說︰「瞧,看看這位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的新聞系博士,看看!」
他才緩緩鎮定下來。
「去喝杯啤酒,來。」
他摔開我,一聲不響,伸手叫部計程車,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覺無味。月亮照見我的心,我對石奇有什麼邪意?壽林來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個男朋友還應付不來呢,有些女人一次有過好幾個,都不知有幾許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躑躅,腳上一雙高跟鞋又緊了些,更覺禍不單行。
第二天我積極地約見朱老先生。
他拒絕進城來,我央求再三,又答應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親自造訪。
我把石奇叫出來做司機,沒想到他一口答應。
坐他的車子真能滿足虛榮心,他的駕駛技術完全是職業性的,大街小巷,無遠弗屆,只要你說得出,他就去得到,車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們趕到的時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飯。
我早吃過,故此捧著杯茶陪他。石奇沒進來,他在外頭等我。
朱先生不經意地問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嗎?」
他飯桌上放著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塊黑黑灰灰,有許多腳,是海產,有腥臭味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為什麼不進來?」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嚇一跳,抬起頭,平日無神的雙眼突然發出精光,細細打量我一會兒,精光收斂,又繼續吃他的醉蟹。
那麼奇腥的東西怎能下飯,這種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這種人呢,你離得越遠越好。」
我很爽快地說︰「這我知道,我絕對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來找我,又是為什麼?」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個女兒?」
他一震。
我立刻已經知道答案。
「她怎會不把財產留給女兒?」我問。
「不需要。」朱先生很簡單地答。
這孩子過繼給誰?情況可好?今年多大歲數?漂亮否?姚晶跟什麼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這城里?十萬個問題紛沓而至。
「不要再問,再問我也不會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願再提她的傷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著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來,一股強烈的臭味傳過來,能把人燻死!
我捏著鼻子,「是什麼?」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頭子如獲至寶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後兩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來告辭。他不會再說什麼。
我出來時看見石奇與鄰家的狗玩得很瘋,在草地上打滾。
我對牢他們吹一下響亮的 哨,人與狗都站起來,豎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個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盡的精力,這個一半孩子一半野獸的奇異動物,不模他的順毛,他會吃人的。
「有消息沒有?」他問。
「你看你身上多髒。」我說。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時常這麼說我。」
我雙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個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問︰「姚晶是不是有女兒?」
「證實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來,「不知她長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問︰「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麼?」
石奇一听馬上責怪︰「你們這些讀書讀得太多的人最愛尋根問底,把愛人八百年前的歷史都翻出來研究。值得呢還是不值得,應該給什麼分數,這是愛嗎?我並不糊涂,我可以告訴你,她無論叫什麼名字,我一樣愛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種原始的、直覺的、不顧一切的感情的確能夠使人暈眩。但是他並沒有打算跟任何人過一輩子,一剎那出現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來歷。
姚晶當然也看到這一點。
石奇並不是寬宏大量,他是沒有耐心知道姚晶的過去。
這對姚晶來說是不夠的,她要一個有資格知道。有資格寬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諒她,雖然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只有上主才會原諒罪人。
小時候跟母親到禮拜堂觀教徒受洗,一邊詩班在唱︰「白超乎雪,潔白超乎雪,寶血將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頌,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听著听著心靈忽然平靜起來,漸漸感動,雙目飽含眼淚,只有上主才會原諒罪人,而人,人只原諒自身。
姚晶連原諒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麼?」石奇問我,「我喜歡你這種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個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有這種表情?」
我自夢中驚醒,笑起來。
「送我回家吧。」我說。
他喃喃說︰「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會放你回家。」
「省點事吧。」我苦笑。
「你怎麼會有個無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覺得你無聊。」我說。
「他有什麼好,不過多讀幾年書。」石奇忽然很憂郁。
「不過?書是很難讀的。」
「胡說,有機會才不難。」石奇說。
「你現在也有機會呀,賺那麼多錢,大把小大學肯收你,」我訕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說。」
「讀書也講種子的。」
「你仿佛很喜歡他。」
「嗯,當然。」
「像你們這種人,那麼理智,也談戀愛?」
「我們這種人,還吃飯如廁呢。」我莞爾。
「找到晶的女兒沒有,我想見她。」他說。
「找到她也不讓她見你。」
「嘎?」
「你是頭一號危險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邊擦鼻子。
這個人的情緒一時一樣,瞬息萬變,誰同他在一起誰沒有好日子過,真不明白為何王玉對他戀戀不舍。
到家後我找到編姐。
「嗨。」她說,「我已約好趙怡芬與趙月娥。」
我說︰「我們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來?」
「是」
「現在停止還來得及。」
「不,」編姐說,「我工作已去,無牽無掛,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記者,把所有的底細尋出來不可,可喜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業秘密的事件,否則大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險。」
「那兩位女士肯不肯出來?」
「肯,很大方,我游說她們,令她們無法拒絕。」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才華。我認得一個其垮無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著都舒服。誰還敢看誰人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