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的音樂給我無限的安全感,我挑了一只梨千一只牛油果,還有三文治夾麥包,灑上點生洋蔥碎,加一杯上好的萊斯令白酒,呵,但覺做人無限滿足。
我躲在露台一角,開始大嚼,目光注視著客廳內的一群青年盡情地享樂。
莉穿一件白色露肩衣裳,白色銀邊高跟鞋,精細的足踝多麼性感,我贊嘆了,她如雲的秀發柔軟地波狼式地垂在肩上,一付大水鑽耳環襯著最新玫瑰色調的濃妝,莉是一個尤物,毫無疑問。
這時身邊有人帶笑的說︰「永遠是旁觀者,為什麼?」
我轉過身去,是他,他也跟著來了。
「每個人都應該參加這個嘉年華會,」他說︰「進去,我與你跳舞。」
我說︰「我不會跳舞。」
「我教你。」他溫和地。
我說,「改天吧。」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對付你這麼孤僻的小姐,真需要許多時間,而商業社會是這麼忙,誰抽得出時間呢?」
我看他一眼,「有很多女子是即沖咖啡素,你可以在各種牌子內挑一款。」
他點點頭,「比喻得很好。」
「有些人品味高,有些人不。」我說︰「人各有志,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他仍然坐在我身邊,「然而你付出的代價是過高了。」
「你仍然不明白,」我微笑,「莉的了解力比你高出很多,夏蟲不可以語冰,你所認為的損失,在我來說,是不屑一顧的瑣事!所以莉並不企圖改變我的生活方式。」
「你這個高傲的姑娘!」他詫異了,「我從沒遇見比你更囂張更孤僻的人。」
我笑,「現在你見到了。」
「然而你可快樂呢?」
「這是我的選擇,我自然只做對我自己最有益的事,至于快樂,快樂是件深奧的事,不信你去問問莉莉,你問她可快樂。」
「看破紅塵並不是好事。」他說。
「我並沒有看破紅塵。」我說︰「你別對不了解的事夾纏不清。」
「你有無職業?」他問。
「有。」
「是什麼?」他大大的表示興趣。
「我寫小說為生。」我說。
「真的?你寫什麼小說?」他意外問。
我莞爾不答、這男人在法庭上無疑是威風八面的一個人,但對于文學藝術,他不是那回事,多說無益。
「你打算這樣過一生?」他問。
我有點怒意,不想與他纏下去,因而反問︰「你呢,你也打算這樣子過完一輩子?」我站起來,「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門,希望獲得收留?」我拂袖而去。
他懂什麼叫做情操!說了也是白說,這世界上充滿了粗糙的人,我仰起頭嘆口氣,知己難覓。
隨著蕩漾的音樂,我躺在床上著小說,有一句沒一句,有種迷惘的感覺,我並非故意將自己弄得高深莫測,希望那個人不要誤會。
避他呢,他要誤會就誤會好了,我煩惱地扔下書本。
莉在門外叫,「出來吃宵夜!」
「你們這班人遲早會吃死!」我吼叫。
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早我起來,莉又已經出去,客廳像經過大戰般,女佣人咕咕噥噥發牢騷地收拾。派對完畢後的殘局對我來說是一種浪漫,對她來說是後患,目光相異至此。
女佣人邊把彩色的碎紙掃走,邊說︰「昨天那位先生,他還會來找你嗎?」
我問︰「為什麼你要關心這問題?」
「他不錯,他敢逆你意思,就證明他有誠意,別人才不跟你吵,他們逃還來不及呢。」
我苦笑。
「其實你是好女孩兒。」她嘖嘖地惋惜。
越來越像個祖母,變本加厲,晉升一級。
「水清無魚,人清無徒。」她忽然說。
「這兩句話你是什麼地方學來的?」我震驚。
「人是胡涂點好,太聰明了,人家害怕,每個人都有優點,你要耐心發掘人家的好處,別老覺他們笨。」
我垂下眼楮。
她輕輕說︰「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抬起頭來笑著大喝一聲︰「不叫你掃地了,干脆在大學里開一個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頭,忽忽到廚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沒來。
終于把他趕走了,我想,這是我一貫地非常奢侈與淒艷的一種姿勢,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沖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樂,他何必在這里浪費時間。
稍後我替植物一盤盤地換水,加上營養料,將葉子沖洗干淨。
家里又一塵不染了。
門鈴啊,我跳起來,滿懷心事地去開門,門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著臉說;「小姐,昨夜你們這里的華宴直到清晨二時才散,我下最後哀的美敦書,以後若再如此騷擾鄰居,我去派出所告你們。」
我早泄了氣,「是。」
她對我的溫純大表詫異,因而起了歉意。
「已經很多次了。」她補充。
我很悵惘地說︰「是。」
她駭然,「你听明白了沒有?我希望你們不要──」
我沒精打采的說︰「明白了。」我關上門。
太陽淡淡的曬進書房,文房四寶整整齊齊的放在桌子上,牆上一幅國畫,上面題著「玲瓏骰子瓖紅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並沒有獲得那樣的機會。
我坐下抽一枝煙,把煙灰彈入水晶刻的煙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萬里無雲,不起波浪,味同嚼臘,但眼看人們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犧牲,又深覺滑稽可笑。
我是一個白色的人。考這間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為人。肥皂都堅持要買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麼地方帶回來用剩的心形粉紅色香皂,我觀後笑半晌,然後就扔到垃圾桶內。
然後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浪費了這麼多年。
我微笑。
唱機在播放紐約交響樂團的「黃河」。我微笑。
陽光更淡了。游泳的好天氣。
我起身收拾毛巾與泳衣,下樓開動小車子,向海灘奔去。
水有涼意,但溫柔美麗,汨泊然擁抱泳者,我越游越遠,不知道停下來,終于遠離浮台,將自己幻化如一條魚,緩緩浮動,浪漸漸大起來,我抬頭看著天上變幻無窮的雲。
忽然之間,海灘上的救生員用擴音器對牢我廣播︰「穿白色泳衣的小姐,請盡量游近海灘,離浮台三十碼處有旋渦,請快游返沙灘。」
我一驚,在水中翻身,頓時喝了一口水,我連忙游回去,時逢退潮,浪把我打得往後退,我開始著急,伸高手向救生員招呼。
救生員繼續說︰「我們將劃船過來接你,別急。」
我還盡量向里游,因不服氣的緣故,更覺吃力,一急之下,腳上抽筋。我嘆口氣,難道老了?
一只舢舨飛快向我劃來,我抱住腿,感激地向他們招手,他們一人一手,把我拉上艇。
我說︰「腿抽筋。」
其中一人連忙幫我按摩。
他一抬頭,我呆住了,「你!」
「可不就是我。」他就是那個人。
「你怎麼當起救生員來了?」
「義務服務,我剛巧也在這里與朋友們露營,你怎麼會到這麼偏僻的海灘來游泳?」
我不響。
他把毯子覆在我身上。
「喝杯熱咖啡吧。」他說。
我接受他邀請,事情會巧得這樣,百多個沙灘,我偏偏會來到這里,我嘆口氣。
「嘆氣?」他問︰「是不是慨嘆時代女性有時也經不起風浪?」
我淡然說︰「你太一語雙關了。」我喝完咖啡伸伸腿後站起來,「可以!我的腿沒事了。」
「你做什麼事都是一個人,真的不寂寞?」
我笑笑,「你身邊仿佛也沒有女朋友。」
他也笑笑,向我揚揚手,「開車當心。」
「玩得快活點。」我也說。
我開動車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