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年在一間日本小陛子里,我遇見他與那個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們付了賬,思安老給我一種小孩子的感覺,替他付賬也是很應該的。
他們過來謝我,我問︰「你從美國回來了嗎?」
那女孩說︰「是,回來了。」
我點點頭。
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不出聲。
然後我覺得他很冷淡,也許覺得我是一個麻煩的女人,應該敬鬼神而遠之。
于是我也容客氣氣的向他說再見。
他年紀還輕,有很多事是不會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諒解。
于是他們走了。
我淡而無味的吃完我的炸蝦飯,叫了米酒喝,也並沒有喝醉。
我的車子早已還給林醫生,自己揚手叫街車。
回到家並沒有感慨,生命像流水,這些不快的事總要過去,如果注定一輩子要這麼過,再不開心也沒有用。
我睡了。
半夜電話響起來,驚醒的時候一身汗,迷蒙間也不知身在何處,我起身听電話。
那邊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嗎?」
「什麼時候了?現在幾點鐘?」我糊涂地問。
「現在才十點鐘,這麼早就睡?」他問︰「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系。」我整個人像做夢似的。
「我想明天來看你。」他說。
「好,什麼時候?」
「你肯定明天沒約會?」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麼明天來找你。」
「再見。」我說。
我只覺得人像虛月兌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馬上又睡著了,做了許多惡夢。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說︰「身體很虛,夢很多,要買點婦女強身補藥回來補一補。」
他們笑,「一上班,忙個半死,就啥子夢也沒有了。」
我也說︰「幸虧有這份工作。」不由得嘆一口氣。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級市場去買罐頭食品,回家剛在掏鎖匙,有人在我背後「喂」的一聲,嚇得我跳起來,罐頭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誰?」
我轉身,看見思安對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詫異,「你是怎麼來的?」
「你約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門外等了半小時了。」他說。
「你幾時約我的?你怎麼曉得我的地址?」
他一邊幫我撿罐頭,一邊說︰「你,糊涂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麼?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說。
「開門讓我進去坐吧。」他催我。
這麼一攬,我與他之間的身份已經消除了,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你這個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麼?」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嗎?」
我盡量把自己的聲調裝得輕松愉快,他是林的親戚,我總要點面子,不想他那面的人以為我離開了他馬上變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鎮靜的春著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問他︰「你那個胖胖的女朋友好嗎?」
「你為什麼老問我的女朋友?」
「你要我問什麼?」我反問︰「難道要問你是否快樂,這難免太復雜深奧了。」
「你快樂嗎?」
「當然不。」
「是因為林醫生?」他問。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經驗的一部份。」
「事實上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他說。
「你真的那麼想?」我有點高興,「不騙人?」
「是的,你很當心自己,這是好事。」他說︰「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愛,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會自暴自棄。」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麼,她們又吵又鬧,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轉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嚇走,多數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數非常柏寂寞,于是乎破鏡重圓,白頭偕老。」
「你呢,你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我搖搖頭,「我計算過,我是那種一輩子記恨的人,我不會原諒男人的不忠,再重頭開始也不會有幸福。」
他點點頭,「真是悲劇。」
我仰起頭笑了。悲劇呵。
「來,我們出去吃晚飯吧。」
「什麼?你請我,不如我請你。」我說。
「我也有正當職業,是個賺錢的人,為何不準我請客?」
我看著他。如果我由他請我,我們就成了約會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我已經廿六歲,你不能說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長吧?」
「啊,」我說︰「現在許多廿五六歲的女人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媽媽不準她遲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還在美國念書,等她畢業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學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後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預科與四年文憑試之後才能開始,也難怪她們以為人生在廿四歲才開始。」
我「嘖嘖嘖」地說︰「真能批評,于是乎把胖小妞給拋棄了。」
「不能說拋棄。」他說︰「來,我們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陪我聊天,很親切關心,如果不是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會以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經驗。
「為什麼約我?」我問。
「在日本館子見你獨自坐在那里吃飯,鐵板燒的煙霧籠罩著臉,臉上一種非常落寞的神情,在農歷年的時分居然如此孤單與不在乎,實在是引人入勝的,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我長輩的女友,于情于理都不能約會你,後來你與林醫生分手,可是遇見我總是冷冷的,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
「是很多,」我笑,「但過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會不會跟年輕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間我面孔漲紅了。過一會兒我才問︰「什麼叫做在一起?」
他說︰「就是在一起。」
我說︰「從來沒試過,老覺得跟年紀小的男人來往,好像佔他們的便宜,有義務照顧他們起居飲食,這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頭想一想︰「是,還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過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團糟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呢?我不能欺騙一個年幼無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點點頭,「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溫和的說。
「我喜歡與你說話。」我承認,「但如果再進一步,對你不公平,外頭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們可以做朋友。」他說︰「行不行?」
「我很榮幸。」我說。
他溫文地笑。
我忽然之間很沖動的說︰「我三十歲了。」
「我知道。」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愛情。」我說。
他說︰「當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沒有機會發揮你的所長。」
「不,我連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說。
他說︰「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動,低下了頭。
我們以後常常有約會,多數我都是等他的電話,不去騷擾他,我不是要維持那一點點的尊嚴,而是不想纏著他。
這樣的關系,久了也是很麻煩的,感情滋長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還是清純點,我不大在家中接見他,就是不想制造這種機會。
那日清晨我听到按門鈴的聲音,蓬頭垢面的去開門,以為門外站著的是思安,我馬上驚惕地拉好睡衣,打開了門,看見林醫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別人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我不讓他進門。
「我有事跟你說。」
「說什麼?」
「你讓我進來。」
「不,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別這樣。」
我要關上門,可是他不肯。
「一小時後,我去半島咖啡店等你,」我說︰「有話那時候說,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