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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18頁

作者︰亦舒

餅年在一間日本小陛子里,我遇見他與那個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們付了賬,思安老給我一種小孩子的感覺,替他付賬也是很應該的。

他們過來謝我,我問︰「你從美國回來了嗎?」

那女孩說︰「是,回來了。」

我點點頭。

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不出聲。

然後我覺得他很冷淡,也許覺得我是一個麻煩的女人,應該敬鬼神而遠之。

于是我也容客氣氣的向他說再見。

他年紀還輕,有很多事是不會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諒解。

于是他們走了。

我淡而無味的吃完我的炸蝦飯,叫了米酒喝,也並沒有喝醉。

我的車子早已還給林醫生,自己揚手叫街車。

回到家並沒有感慨,生命像流水,這些不快的事總要過去,如果注定一輩子要這麼過,再不開心也沒有用。

我睡了。

半夜電話響起來,驚醒的時候一身汗,迷蒙間也不知身在何處,我起身听電話。

那邊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嗎?」

「什麼時候了?現在幾點鐘?」我糊涂地問。

「現在才十點鐘,這麼早就睡?」他問︰「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系。」我整個人像做夢似的。

「我想明天來看你。」他說。

「好,什麼時候?」

「你肯定明天沒約會?」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麼明天來找你。」

「再見。」我說。

我只覺得人像虛月兌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馬上又睡著了,做了許多惡夢。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說︰「身體很虛,夢很多,要買點婦女強身補藥回來補一補。」

他們笑,「一上班,忙個半死,就啥子夢也沒有了。」

我也說︰「幸虧有這份工作。」不由得嘆一口氣。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級市場去買罐頭食品,回家剛在掏鎖匙,有人在我背後「喂」的一聲,嚇得我跳起來,罐頭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誰?」

我轉身,看見思安對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詫異,「你是怎麼來的?」

「你約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門外等了半小時了。」他說。

「你幾時約我的?你怎麼曉得我的地址?」

他一邊幫我撿罐頭,一邊說︰「你,糊涂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麼?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說。

「開門讓我進去坐吧。」他催我。

這麼一攬,我與他之間的身份已經消除了,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你這個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麼?」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嗎?」

我盡量把自己的聲調裝得輕松愉快,他是林的親戚,我總要點面子,不想他那面的人以為我離開了他馬上變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鎮靜的春著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問他︰「你那個胖胖的女朋友好嗎?」

「你為什麼老問我的女朋友?」

「你要我問什麼?」我反問︰「難道要問你是否快樂,這難免太復雜深奧了。」

「你快樂嗎?」

「當然不。」

「是因為林醫生?」他問。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經驗的一部份。」

「事實上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他說。

「你真的那麼想?」我有點高興,「不騙人?」

「是的,你很當心自己,這是好事。」他說︰「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愛,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會自暴自棄。」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麼,她們又吵又鬧,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轉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嚇走,多數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數非常柏寂寞,于是乎破鏡重圓,白頭偕老。」

「你呢,你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我搖搖頭,「我計算過,我是那種一輩子記恨的人,我不會原諒男人的不忠,再重頭開始也不會有幸福。」

他點點頭,「真是悲劇。」

我仰起頭笑了。悲劇呵。

「來,我們出去吃晚飯吧。」

「什麼?你請我,不如我請你。」我說。

「我也有正當職業,是個賺錢的人,為何不準我請客?」

我看著他。如果我由他請我,我們就成了約會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我已經廿六歲,你不能說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長吧?」

「啊,」我說︰「現在許多廿五六歲的女人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媽媽不準她遲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還在美國念書,等她畢業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學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後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預科與四年文憑試之後才能開始,也難怪她們以為人生在廿四歲才開始。」

我「嘖嘖嘖」地說︰「真能批評,于是乎把胖小妞給拋棄了。」

「不能說拋棄。」他說︰「來,我們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陪我聊天,很親切關心,如果不是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會以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經驗。

「為什麼約我?」我問。

「在日本館子見你獨自坐在那里吃飯,鐵板燒的煙霧籠罩著臉,臉上一種非常落寞的神情,在農歷年的時分居然如此孤單與不在乎,實在是引人入勝的,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我長輩的女友,于情于理都不能約會你,後來你與林醫生分手,可是遇見我總是冷冷的,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

「是很多,」我笑,「但過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會不會跟年輕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間我面孔漲紅了。過一會兒我才問︰「什麼叫做在一起?」

他說︰「就是在一起。」

我說︰「從來沒試過,老覺得跟年紀小的男人來往,好像佔他們的便宜,有義務照顧他們起居飲食,這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頭想一想︰「是,還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過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團糟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呢?我不能欺騙一個年幼無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點點頭,「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溫和的說。

「我喜歡與你說話。」我承認,「但如果再進一步,對你不公平,外頭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們可以做朋友。」他說︰「行不行?」

「我很榮幸。」我說。

他溫文地笑。

我忽然之間很沖動的說︰「我三十歲了。」

「我知道。」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愛情。」我說。

他說︰「當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沒有機會發揮你的所長。」

「不,我連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說。

他說︰「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動,低下了頭。

我們以後常常有約會,多數我都是等他的電話,不去騷擾他,我不是要維持那一點點的尊嚴,而是不想纏著他。

這樣的關系,久了也是很麻煩的,感情滋長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還是清純點,我不大在家中接見他,就是不想制造這種機會。

那日清晨我听到按門鈴的聲音,蓬頭垢面的去開門,以為門外站著的是思安,我馬上驚惕地拉好睡衣,打開了門,看見林醫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別人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我不讓他進門。

「我有事跟你說。」

「說什麼?」

「你讓我進來。」

「不,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別這樣。」

我要關上門,可是他不肯。

「一小時後,我去半島咖啡店等你,」我說︰「有話那時候說,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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