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身邊,反而增加我心理負擔,我日日要裝得若無其事,面帶笑容。我們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擔痛苦,一切與她無關。
我陪她出去選焙衣物,她勸我買點新衣服。
我說︰「你母親從來沒疏忽過儀容,一向穿得很時髦。」
小珠說︰「媽媽,我一直以你為榮。」
我選了套時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紗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贊好看,我付鈔票買下,不露聲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個人,衣服還是要穿的。
晚間惠新打電話來,小珠接听,因為我沒有怨言,所以小珠對他父親也很客氣,我們一家都像非常有教養的樣子,喜怒不形于色。
惠新約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說︰「媽媽也來。」
我們沒想到莉莉也會去。
我絲毫沒懷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誰要盯住誰,惠新應多長三對眼楮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面孔有點僵,心十二分酸,什麼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咽下肚子。
小珠說︰「我母親是高貴的、大方、美麗、有教養,當然每個女兒都會這樣形容她的母親,但我媽媽的確與眾不同。」
莉莉說︰「我也認為如此,我跟你爹爹說,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貴,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來個鄉下婆子,吵吵鬧鬧,算什麼?」
我頷頷頭,「謝謝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別說下去了!」
莉莉驚異地看他一眼,「你怎麼了?」
「牌已經攤開,」我說︰「他已獲得原諒,有什麼不可以做呢?」
惠新說︰「你們這里三個人,妻子原諒我,情人為我犧牲,女兒了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沒有?」
「你還想做什麼?」我問︰「你不是還想做聖人吧?情聖?你又沒丟了江山為美人,你不見了什麼?」
「媽媽──」女兒阻止我。
我說︰「看看誰在發脾氣!」
惠新不出聲。
我放下餐巾,「對不起,我早退,現在看臉色不再是我的責任。」
惠新說︰「秀珠──」
我說︰「再見。」
莉莉站起來,「我也要走,公司要開會。」
「順路嗎?我有車。」我說。
「好的,煩你送我一程。」她說。
我把惠新兩父女丟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問我,「他為什麼生氣?」
我看她一眼,「因為我倆沒有為他拚個你死我活,內心深處,我與你都可憐他,所以他生氣。」
「你愛他嗎?」莉莉問我。
我微笑,「在我們那個年頭,思義重過愛情,這麼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雙手,生活解決以後,其他是瑣碎的,誰也不能拍胸口說能愛誰一輩子。遠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時候,我們的婚姻早已破裂,一個女人能養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慚愧。」
「為什麼?」
「像你近四十歲了,還這麼有志氣,而我……我才廿多歲。」她嘆一口氣。
「你愛他,愛是沒有原委的。」
「現在我也不那麼肯定了。」她說。
「什麼?」我轉頭問。
「他能為一個新鮮的女人放棄可以說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麼?不久他遇上十八歲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鏡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險的。」我說︰「目前你們快樂嗎?」
「不快樂,」她坦白的說︰「我們兩人都覺得對你不起,都覺得罪惡。」
「不應該。」我說。
「你呢?」
「還在適應。」我得體的說︰「哦,你的辦公室到了。」
她說︰「我有一個女朋友,也與有婦之夫來往,那個男人長妻如虎,因為兩個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岳父的恩澤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離婚,而是怕妻子跟他離婚,他赤條條走出來,洋房汽車全部好夢成空,可是在岳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發悶,于是跟我女朋友來往……以前我覺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為我離開家庭,現在我反而覺得她比我好。」
我聆听著。
「我現在只有一個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貴的、美麗、有教養,否則我丟臉真丟到西伯利亞──天下男人那麼多,我的條件又這麼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別人的插曲。」
我沒想到她有那麼多的抱怨。
「他什麼地方也不帶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狹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悶,下班他只喝威士忌與看電視新聞,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進展很慢──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開始明白了,他還是他,搬了一個地方住,但他還是他,一成不變,然後希望我去遷就他,變成他第二任賢妻。」
我點點頭。
「他是個自私的人,他只做對他有利的事。」莉莉說︰「我很失望。」
「這也不過是人情之常。」我說。
「對不起,似乎我不應埋怨這許多。」她說︰「再見。」
「再見。」
回到家中,忽然我覺得自己並非那麼不幸。原來惠新在別的女人眼中,是千瘡百孔的一個人。我一直不覺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電視新聞有什麼不好,倒是給我一種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麼莉莉會不喜歡惠新這一點沉著,年輕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殘忍的。
的確是。惠新不懂橋牌,不會打網球、壁球!不會駕游艇,滑水、文學、藝術。惠新其實是個很普通的男人,他的優點是溫柔敦厚可靠,如今他為莉莉拋妻離子,連這個好處也沒有了。
我為惠新悲哀,他要換身邊的人,人家也要換,就是這樣。
小珠很寬慰的回去念書,她說︰「媽媽,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極。」
我點點頭。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電話來,「秀珠……」他有點哽咽。
「怎麼了?」我問。
「今天是你三十八歲生日。」
「是,」我說︰「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雙倍,似水流年。
「不,你還很好看,穿兩截泳衣在沙灘上走,一定有口哨聲。」他說。
我笑。
「我買了件禮物給你……。」
「什麼東西?老是送新的吸塵機,新的洗碗碟機,誰也不稀罕這種公用禮物,我現在才有機會一吐心聲。」
「秀珠──」
忽然之間我覺悟他在那一頭哭了。
惠新哭。我從來沒听過或是見過他哭。這麼大一個男人,我們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風順的。
「惠新,」我很難過,「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不妨說給我听听。」
「我想來瞧你。」他說。
「盡避來。來吃飯嗎?做什麼小菜?紅燒獅子頭可好?」
「我隔半小時到。」他放下電話。
這時候忽然下起雨來,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會倒車,老是撞著後燈。我有點心酸,這麼久的夫妻了,我對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開著車來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還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楮,我沒看到玫瑰花已經有十五年,發生了什麼事?
我去開門。
「生辰快樂。」他說。
「謝謝你。」我說。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絲絨盒子,遞給我。
「惠新!」我驚喜,「你何必破費!」
「打開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開盒子,是一只鑽石瓖紅寶戒指。我連忙套在手指上,「太美麗了,惠新,好貴的是不是?」
女佣人在一旁笑,然後訕訕的走開。我們仿佛又恢復到以前的日子。
「謝謝你,惠新。」我說。
他把手掩往臉,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與莉莉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