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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爛 第10頁

作者︰亦舒

車子駛返清風街。

司機開著收音機,本來電台有人報告新聞,忽然之間,悠揚的音樂傳出來,幽怨的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人停止夢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樂于奉獻……」

杏友很疲倦地說︰「司機先生,請你關掉收音機。」

司機立刻照做。

好了,車廂內靜寂一片,杏友一聲不響到了家。

她同彭姑說︰「你的工作完畢,可以回去了。」

彭姑說︰「不,我還得留下照顧你多一個月。」

「不用,我從來不信那些古老傳說,我會打理自己。」

「太太沒有吩咐我走。」

杏友無奈,「請同周夫人說,我隨時可以啟程,請把飛機票及學費給我。」

彭姑說︰「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問︰「報紙呢,我都不知世界發生了什麼事。」

彭姑告訴她︰「兩年學費已幫你匯到學校,又在附近租了小鮑寓給你,養好身體,立刻可以飛出去。」

杏友略為安心。

「你們年輕不會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還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終沒有回復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來,頭發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雙大眼楮,從前舊相識恐怕不易把她認出來。

她把清風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餞行李。

彭姑送她到飛機場。

真沒想到莊太太也在那里。

看到杏友,她迎上來,「杏友,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莊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報答莊太太關懷的最佳方法。

莊太太四邊看了看,「他們都不來送你?」

杏友輕輕答︰「我不關心那些人。」

「好好讀書,妥善照顧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莊太太拍她的手背,「這是什麼話,你大伯與我都叫你不要見外,有事盡避找我們,還有,過幾年名成利就了,記得請我們吃飯。」

彭姑在一旁說︰「我也是。」

世上好人並不見得比壞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為著這兩位女士,否友決定挺起胸膛,仰著臉。

可是上了飛機,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一張臉就掛下來,且佃摟著背脊。

彼時沒有直航飛機,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飛了一輩子,杏友吃不消,終于嘔吐起來。

呵,怪不得說健康最重要,這副殘軀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月兌下外套,發覺口袋里有一只信封,打開一看,是莊太太一張便條及一疊美金,更附著莊家電話及地址。

杏友為她的好心感動,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錢塞到她口袋里。

莊杏友大抵一直給人一個等錢用的印象,太不濟了,但願將來經濟情形可以充裕,再也不必投親靠友。

抵涉後她我到了小鮑寓,進大門後上木樓梯一共三戶,古舊但干淨。

放下行李,又連忙到設計學院報到,接著買些簡單的食物回去。

她不會用那老式煤氣爐子,只得請教鄰居。

只得一人在家,那年輕人金發藍眼,自我介紹,是哲學系學生,立刻過來幫忙,要杏友請他吃隻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樂觀、熱情、善談。

不久他的伴侶回來了,一般英俊斑大,是一名掙扎中的演員,此刻在某閑著名飯店任職侍應生幫補生計。

「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設計科學費不便宜。」

「請介紹我到餐廳任職。」

「開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賣雪茄女郎空位」「我願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卻那麼瘦削。」

杏友頹然。

「不急,慢慢來,先熟習這光怪陸離的大都會再說。」

他們講得對,每個人都是她的老師。

莊杏友已死。

莊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開始感激周家,她這才知道都會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學校都不簡單。

她完全心無旁駕,用心贊書。

在班上,頭都不輕易抬起來,亦不與人打招呼,往往眼楮只看著足尖。

呀,冬去春來,她月兌下沉重的大衣,換上單布衫。

那對金發年輕人搬走了,搬來一位新進歌星兼模特兒,衣著打扮奇突,單位里老傳出麻醉劑燃燒的味道,不久也被房東趕走。

變遷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飲食衣著,可惜無論怎樣吃,都絕對不胖。

她沒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覺得配不上整個世界。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同她做朋友,她躲在一只殼中,靜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張卡片給她敬重的莊國樞太太,莊太太也回她片言只字。

設計學院慣例將期考成續展覽出來,許多廠家都派人來參觀,尋找可造之材。

聰明的資本家最擅利用年輕人的活力心血,給他們一個希望,他們就乖乖賣命,把最好的奉獻出來。

已成名設計師,那里還會如此盡心盡意。

許多同學未畢業已經被廠家揀中。

一次、兩次,無論杏友怎樣用功,老是被篩下來。

同學蘇西教她︰「你是華人,應當有花樣,弄些吉卜賽兮兮,大紅大綠披掛玩意見,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貼了。」

杏友笑笑。

「你走這種樸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夸耀,不討好,怎麼會有出路?」

杏友仍然堅持。

不久蘇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賀她。

蘇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頭,本市太抵有一百萬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輕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畢業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爾听到嬰兒啼哭聲。

那孩子像是受到極大委屈,一聲比一聲響亮,哭個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驚醒。

一額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過去了。

周元立,那個陌生的小孩,已經會說話會走路了吧。

天慚慚檬亮。

杏友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沒有變過。

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鮑寓,也頗積聚了點雜物,大部份是參考書,一疊疊堆在工作怡邊,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總得吃,牛女乃瓶子、果汁盒、面包餅干……看得出她沒空吃,也吃得不好。

還有幾只威士忌瓶子,有個牌子叫莊尼走路,打開小瓶,喝一口,立刻鎮定下來,又可以從頭開始。

在這個清晨,杏友特別害怕迷茫,她是怎麼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子然一人,若果要倒下來,發臭也沒人曉得。

街角傳來警車鳴鳴嘩嘩的響聲,一天又開始了。

杏友只得起來梳洗出門。

上午上課,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廠家,廠房與辦公室擠在一起,縫衣機前坐看的一半是華工,另一半是墨西哥人,白人老板看過莊杏友帶來的各式設計樣板,不出聲。

杏友尷尬地坐著等候發落,如坐針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那人問︰「莊小姐可有本國護照?」

杏友據實答︰「無。」

「居留權呢?」

「亦無。」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請工作證?那是十分麻煩的一件事。」

杏灰階笑。

「讓我們考慮一下,」那老板站起來送客,「有事我們會通知你。」

杏友還得向他道謝。

已經多次遭到滑鐵盧,幾乎有點麻木,但是不,內心仍然驚怖,自尊心蕩然無存。

杏友放輕腳步,悄悄離去。

一路經過軋軋的縫衣機,大不了做車衣女工,總有辦法找到生活,還有兩只手是她最好朋友。

這兩年真正時運不濟,沒有一件順心事,路上布滿荊棘,每走一步,都釣得雙腿皮破血流。

才走到廠外,猛不提防,被一個深色皮膚的少年撲上來,一掌擱到她面孔,把杏友打退一步,他隨即強搶她的手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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