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租出沒有?」「第二天就租出,小姐,你要是想租,留下姓名電話,有空房我們通知你。」「她有無留言或信件?」「什麼也沒有。」世貞抬起頭,人海茫茫,她知道以後都很難再見到阮祝捷。她默默離去。
阮女自己沒有能力搬家,她住在那,已經有一段日子,幫她搬的人,顯然只有一個目的,是要調開她。
是要叫王世貞找不著她,這當然是童家的人。
可是世貞已經知道得太多。
這個時候,最理智安全的做法,是離開童家,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從頭開始,找工作覓對象,過正常的日子。
但是童保俊在家等地,「才病好,你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世貞答不上來。
「你姐姐打電話來,我跟她聊了一會兒。」「她有什麼事?」「想投資某只股票,問你有無意思三股,我覺得是好主意,已差人送了三十萬本票去。」「什麼,你根本不認識她。」世貞大吃一驚。
童保俊笑,「我認識你。」世貞不語,身上關系越擔越多了,宇貞怎麼可以瞎七搭八接受陌生人的饋贈。從前,他對阮祝捷,也是同樣的慷慨吧。
第六章
「別擔心,只當是我給小孩的見面禮好了。」世貞靜靜地坐下來,「無功不受祿。」他攤攤手,「你付出的時間與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著他。
「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世貞輕輕反問︰「你不知道個中原因?」「你不說,我怎麼猜?」「我為將來擔心。」「願聞其詳。」
「都會那麼小,我在你麾下討生活,人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里都不用去。」童保俊點點頭,胸有成竹,正是只怕王世貞不開口,「你放心,經濟上我可以照顧你。」他一定也善待過阮祝捷。當下世貞笑道︰「那我就無後顧之憂了。」
「明早你到公司來,我會有安排。」世貞吁出一口氣。
「你還有其他要求嗎?」「有是有的,不便啟齒。」
「說來听听,也許我做得到,也許無能為力。」
「有時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與她閑話家常。」童保俊听了,松一口氣,「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貞站起來,發覺襯衫被冷汗濕透,貼在背後。
如此你虞我詐,要耍到幾時去?
她到浴室,開蓮蓬頭淋浴,自頂至踵霧氣騰騰地洗了很久。
宇貞打電話來,興奮地在另一頭說個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艷羨妹妹有這樣好的伴侶。
一邊講一邊笑,世貞不搭腔,宇貞的聲音像是自太陽系另一端傳來,距離遙遠。
「你要好好抓緊這個人,」就差沒加一句「從此吃用不愁」。
「他們家一定喜歡孩子吧,」越講越不堪,「你要動動腦筋。」世貞忍無可忍,「時間不早,我明天還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貞翻閱辦公桌上報紙,看到一段相當顯著的結婚啟事。
「王子恩與阮慶芳二人情投意合,決定于九月二十日舉行婚禮,特此通告親友。」
世貞微笑。
真恭喜他,他現在什麼都有了,那樣的聰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貞立刻喚人發出賀電給他。
童保俊推門進來,「世貞,律師等你。」當著公證人,他把若干股票撥到王世貞名下,看她簽字。
世貞估計過數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領階級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運用,說不定就從此起家。
律師走了,童保俊傍她忠告︰「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有這筆資產,人心已變,提防人家眼見心謀。」世貞看著他,到底還是童保俊,對她始終有一絲真心,如今世上,還有誰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已經開口問他要錢,她在他面前,尊嚴蕩然無存。
自尊與其一寸一寸賣給社會,不如一筆過賣給童氏。
「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世貞嫣然一笑,「你想說什麼?」
「你最近見過舊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無看到今日的英文報?子恩與阮氏木材的千金結婚了。」童保俊說︰「這個人詭計多端,你要提防,沒事不必聯絡。」
「以後也不方便見面,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辦法,阮氏在南洋頗有名聲。」
「舊同事那麼能干,與有榮焉。」童保俊應了一聲。
世貞凝視他,輪到她問︰「你有話同我說嗎?」誰知他並不打算向她透露關于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只是說︰「十點鐘那個會,你去主持吧。」還不是時機。
世貞立刻與助手閉上門讀會議記錄,一邊命人而來報告來龍去脈,以及尋找資料。
那是一批化妝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裝最要緊,連宣傳費在內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對方要求,最好知難而退。「都沒有賺頭。」
「最好是做瓦通紙盒子,薄利多銷。」世貞勸道︰「也要做一兩件招牌貨,有行家發難,便拿出去塞住他們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會做瓦通紙盒。」助手們笑了。
正在忙,世貞的靈魂彷佛出了竅,剎那間丟到千里之外,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鸚鵡正抖動羽冠歡迎她。世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貞回過神來。
「客人已經來了。」世貞卻覺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輝的香格里拉。
會議結束後她向童保俊說︰「我要回去了,那邊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你走得開嗎?」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會說這樣的話。」世貞心虛她笑。
他忽然發難,「告訴我,世貞,你可是不再愛我。」世貞駭笑,「可是,事先我必須要愛過你,才能不再愛你。」他大吃一驚,「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世貞不肯承認,當然更不能否認,「光天白日,怎麼問起這種艱澀的問題來。」童保俊卻進一步追究,秘書已經敲門進來。救了世貞,她離開辦公室。
她渴望見到童式輝,躺在繩床上,仰看藍天白雲,四肢百骸都放松,肌膚舒服得似被氣泡吻遍全身……年輕之際沉淪一下日後才有回憶。
像童保俊,到五十歲時有人問起︰「你做過什麼」,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單生意」,可憐。世貞的心已經飛出去。
剎那間阮祝捷的教訓不算得什麼,她是她,我是我,世貞想,各人際遇有異,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說什麼已經無關重要。她在車中咪著眼,心有迷癢癢感覺,世貞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惜她沒有機會與阮祝捷詳談,否則阮會告訴她,麻醉劑的癮初上,就會有那種特殊的反應,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貞最危險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正像當年的阮祝捷一樣。
身後還有路的時候,她忘記縮手。
到了家,管理員迎上來,「王小姐,有人托你暫時照顧這個。」他提出一只籠子,世貞一看,「哎呀。」正是那只白鸚鵡。
她笑著問︰「那位先生呢?」
「他說稍後同你聯絡。」世貞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提著籠子上樓去。
她把鸚鵡放出來。
它抖動翅膀示意,不知怎地,世貞似明白它的心思,「你可是疲倦,來,到書房來憩一覺。」听說吸食麻醉劑的人,精神份外敏感,听覺嗅覺甚至視覺,均有過人之處。
門鈴響,世貞去應門。
陌生人站門口,「王小姐,我替你送這個來。」是一只水晶瓶子,載著琥珀色的酒。世貞身不由主地接過那只瓶子,道謝,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