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多好,不再煩人轉述了。
片刻,秦老先生的聲音傳過來,「是誰?」
可晴做不了聲,她哽咽,是老了,听聲音都听得出來,沙啞、低沉,可是短短兩個字,其中也有權威。
他不耐煩了,「誰?」
「祖父,是可晴。」
電光石火間,他明白過來,「你可是听見了?」
「是,祖父。」
剎時間,他也語塞,可是,沒到一會兒,老先生又恢復常態,他故意輕描淡寫,「感覺好嗎?」
「還不知道,正試驗中。」
「有空時時與我聯絡。」
可晴輕輕放下電話。
咦,少屏這鬼靈精去了哪里?
可晴又撥電話到公寓找人。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剛想放下,忽然通了,有男聲問。「喂,喂?」似剛睡醒,接著一把女聲也問︰「找誰?」
可晴像是無意中偷窺到別人一樣,嚇紅了臉,立刻掛斷電話。
隨即又覺得少屏的聲音好不甜美,十分艷羨。
她試著說話給自己听︰你好嗎,秦可晴,今天你打算做什麼,
發音有欠準確,啞啞地不甚動听,可晴又一次掩住嘴。
原來真相如此。
看護進來笑著︰「可晴,你可以出院了。」
可晴張大了嘴。
「甄律師待會來接你。」
話還沒說完,甄律師已經興奮地推門進來。
「可晴,听得見嗎?」
他的聲音像洪鐘,可晴笑了。
他緊緊擁抱可晴,傻氣地說︰「好了好了,終于听得見了。」
可晴立刻要求︰「帶我到街上去。」
她穿上外套,由甄律師載她到交通最旺的十字街頭,停好車,由可晴站在安全島上聆听市聲。
汽車喇叭、小販叫賣、行人談話、公路車引擎、白鴿拍動翅膀……一霎時像潮水般涌進她耳朵。
她都听見了。
她需要握緊拳頭抗拒那聲響。
可晴覺得她甚至可以听到灰色的雲在紫色天空中移動的聲音。
她抬起頭,仰望蒼穹。
甄律師在一旁看著她。
這個高挑秀麗的女孩正貪婪地盼望吸收每一種聲音,面色蒼白,神情溫婉淒清動人,天可憐見,她終于與常人無異了。
他真替她高興。
甄律師用手帕輕輕揩掉眼角的淚水。
可晴被各類聲音催眠,不想離開,她覺得暈眩,閉上雙目,握緊拳頭。
「今日到此為止可好?」
可晴點點頭,甄律師扶她上車。
他們回公寓去。
少屏與保姆都不在。
甄律師說︰「留你一個人在公寓可以嗎?」
可晴說︰「沒問題。」
「凡事當心,別隨便開門。」
「真把我當幼兒了。」
甄律師離去之後,可晴扭開了收音機,逐個電台收听,又到廚房啟動洗碗碟機,開大水龍頭听水聲嘩嘩,移動台凳,大力頓足,抖動被單,一拳打到枕頭上……
鎊種聲音都叫她著迷。
推開窗戶,二樓正好看見一棵橡樹,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十分悅耳。
可晴忍不住輕輕唱︰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君還記得我否。
這次,她沒有再流淚。
忽而听見一陣咕咕聲,這是什麼?她怔住,聲響自月復部傳來,她突然想起,這便是書中形容的月復如雷鳴?肚子餓了。
她到廚房去做三文治,電話鈴驟然響起,她嚇一跳,真不習慣,馬上跑去接听。
對方說︰「小姐,我向你推銷《知識泉源寶鑒大笑百科全書》。」他滔滔不絕開始講解。
可晴听得津津有味。
那推銷員不相信有此好運,十分懷疑,「小姐,你還在那一頭嗎?」
「是,我在听。」
「你會購買嗎?」
「我已經有一套,讓我考慮考慮。」可晴笑了。
她打開牛女乃盒子,把液體倒進杯子,所有聲音都源自物質在空氣中摩擦,若沒有空氣,世界靜寂一片,一如在太空中。
她坐下翻報紙。
嘶一聲,嘶又一聲。
情緒略為平靜,專等好友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正在讀政治評論,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對話聲。
「我想……離開他。」
有人回答這個女子︰「那麼,為什麼拖到今日呢。」
「我忍受不了那種空虛,目前,至少有人在身邊,無論吵鬧、憎恨,有個對象……這種自虐是變態的,我知道……」聲音幽怨沉淪。
可晴吃驚,誰,這是誰?
她站起來,是收音機里的廣播劇嗎,是誰在看電視肥皂劇?
對問從何處傳來?
她在公寓中四處尋找。
都沒有,屋里只得她一個人。
然後,可晴逐間房走動,細細聆听。
她將開關掣上聲量控制調高。
這一下子,她連樓上的腳步聲都听見了。
「他欺騙我呢,然後遺棄我。」
對話更清晰了。
「這樣做,會否遭到報應?」
終于,可晴知道聲音來自何處了。
老式公寓用熱水汀做暖氣,往往附近有個通風口使空氣流動,這個通風口自樓下一直通至三樓,聲音自另外一個單位傳來。
二樓的通風口在書房里。
照說,聲音不應如此清晰,可是,可晴擁有的並不是一雙平常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高科技接听器。
落寞傷心的聲音再傳來︰「只有死亡可以消除我的痛苦。」
可晴為之惻然。
她屏息靜听。
「不,」另一人說,「你不會尋死,否則,你不會到我這里來。」
可晴忽然明白這兩個人的關系了。
他們是心理醫生與病人。
樓上竟有一所心理醫生診所。
可晴好奇,開門走到樓下去查戶口。
丙然,她看到邵也蘊醫生的名牌。
啊,偷听是不道德的行為。
回到書房,她用椅墊堵塞通風口。
對話聲低沉下去,再也听不見了。
可晴覺得可笑,其實,她只需要關上她的耳朵,便什麼都听不見。
再過一會兒,保姆自菜市場回來了,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太太,立刻用流利的手語問候可晴。
可晴覺得這種關系難能可貴,也以手語回復。
保姆到廚房準備晚餐。
可晴坐在沙發上欣賞杯碟鍋子運作聲。
少屏呢,去了何處?
就在這個時候,門聲一響,她啟門進來了。
「可晴,你怎麼出院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撲一個空。」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呀。」
「可晴,凡是意外都是可怕的,記住,有了男朋友,千萬不要叫他有任何意外。」
可晴笑了。
少屏蹲到她身邊,細細打量可晴,她轉到她身後。
「可憐,那麼漂亮的頭發非待明年才長得回來。
可晴這時意味到明敏的少屏沒察覺到她已可以听見,不禁暗暗可笑。
她月兌口回答︰「不是流行短發嗎?」
少屏愕住,她是何等機靈的人,當然知道站在可晴身後,她無法看到她的嘴型。
少屏緩緩走到可暗面前,輕輕問︰「你有听覺了?」
可晴頷首。
少屏不住點頭,「好極了,好極了。」
可晴笑,少屏有點傻。
餅一刻,少屏又說︰「太好了,太好了。」
接著,兩人擁抱在一起跳起舞來,不住在客廳中轉圈子,直至暈眩倒在地上。
然後,兩人呵哈呵哈大笑不停。
保姆不放心,出來看個究竟。
少屏大叫︰「她听得到了,她听得到了。」
保姆也笑著不住點頭,雙手濡濕,沾著雞蛋及面粉。
少屏問︰「我們幾時回家?」
可晴反問︰「你想家?」
少屏不語,過一刻她頹喪地說︰「我其實沒有家。」
可晴不出聲。
少屏自嘲︰「狗不嫌家貧。」
可晴立刻更正︰「你從來沒抱怨過環境欠佳,只是家人一直不關心你。」
少屏淚盈于睫,「只有你明白。」
「少屏,你索性到秦家來住吧。」
「什麼?」
「就當非正式過繼秦家。」
「怎麼可以。」
「在祖父名下出一份薪水並不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