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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室的音樂 第4頁

作者︰亦舒

少屏笑︰「醫院難道還散發玫瑰花香不成。」

「少屏,死人就是用種藥水防腐吧?」

少屏沒好氣,知道這種時候,一定要幫好友維持樂觀,「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張思憫醫生進來,「好嗎,可晴,今天是我們的大日子。」

可晴頹然,「我以為結婚才是大日子。」

張醫生一怔,「啊,我已結過三次婚,我認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醫科畢業、取到專科證書,還有,第一個病人恢復听覺。」

可晴駭笑,「結婚沒有什麼大不了?」

「正是。」張醫生笑。

可晴問︰「少屏可以進手術室嗎?」

「少屏不如回家先休息幾個小時再來看你。」

他們很少直接說不,一個不字太傷人自尊心,不過,即使沒說不,也等于是十分肯定的不。

可晴沉默,低下頭。

張醫生鼓勵她︰「喂喂喂,我在手術室才是關鍵呀。」

可晴苦笑。

少屏不禁在心底說︰可憐的小盎女。

張醫生親手替可晴削發剃頭。

「不怕不怕,很快會長回來,我打听過了,今年流行極短發。」

醫生能做到這樣體貼,實在不容易,可晴當然不能再說什麼。

「要不要照鏡子?」

可晴急急說︰「不!」

接著她被推進手術室,看護一邊注射一邊逗她講話,「有無親密男友?」「普通男友也無,誰耐煩學手語。」

「你會遇上有心人。」

「我一生不會結婚生子,我怕子女遺傳到我的毛病。」

看護嗯地一聲。

可晴只覺得手腕一線麻痹迅速傳至腋下,接著不省人事。

醒來之前有人輕輕拍打她的面孔。

她睜開雙眼,發覺仍然在手術室中。

她想移動頭部,可是頸部以上被一只鋼架瓖住,四肢亦鎖在床上,可晴叫起來。

看護握緊她的手,把臉湊到可晴面前,好讓她讀到她的嘴唇,「別怕,我們都在這里,可晴,手術第一部分已經完成,現在正進行第二步。」

可晴大驚,「我的頭——」

「一切無恙,你放心。」

「醫生,醫生。」

張醫生走過來微笑,「可晴,我們將接駁人工听覺神經線,並且試起搏器控制,你如听見,請大聲回答。」

「听見?」

忽然之間,可晴淚如泉涌。

看護連忙替她拭淚。

可晴知道頭骨已經掀開,紅色柔弱的腦組織正暴露在空氣之下。

她漸漸鎮定。

世上有幾個人的腦袋接觸過空氣?

她忽然說︰「我想看。」

看護瞄醫生一眼,手術室里的數名助手都頷首,張醫生終于說︰「好吧,病人有知情權。」

寬大的熒光屏忽然開著。

可晴目停口呆。

只見放大了的人腦左半球下邊貼滿小小有字母的標簽。

可晴驚呼︰「這些是什麼?」

「我們想知道哪一部分管你的听覺。」

「每個人不一樣?」

「有細微分別。」

手術鉗輕輕踫到一部分,醫生問︰「听見嗎?」

「不。」

手術鉗又移到另一部分,「有無听覺?」

「不。」

難以想象那就是她自己的腦部。

「我們正在播放貝多芬惟一的小提琴協奏曲。」

「小提琴悅耳嗎?」

「像有情人的聲音,安撫靈魂。」

「我還听不見。」

「不要緊,現在呢?」

可晴面孔變色,她混身顫抖。

「可晴,听得到嗎?」

可晴的靜寂世界忽然打破,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像是有人粗暴地撕裂她的衣裳似,她驚怖莫名,一大堆嘈吵的雜聲排山倒海似涌向她。

可晴窒息,「可怕,可怕。」她大叫。

恐懼得無以復加,她用力掙扎,繼而失去知覺。

一名助手說︰「她听見了。」

「醫生,手術成功。」

「外人以為病人恢復听覺會得立刻歡欣若狂,事實剛相反。」

張醫生說︰「康復後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適應。」

「準備縫合。」

可晴終于再次醒來。

少屏立刻俯身看著她,「恭喜你,可晴。」

「祖父知道了嗎?」

甄律師答︰「醫生已向他做詳細報告。」

可晴吁出一口氣。

甄律師一臉倦容。

可晴問︰「手術進行了多久?」

甄律師舉起兩只手。

「十個小時?」

我的頭,可晴舉手去模,整個頭都纏著紗布。

「我仍然听不見聲音。」

「醫生還沒有替你接上開關,待你精神好些再說。」

「我想听這世上一切聲音。」

「別急,一步一步來。」

「少屏,你的聲音是怎麼樣的?」

「粗暴沙啞無禮。」

可晴一邊笑一邊落淚,「我自己的聲音呢?」

「如出谷黃鶯。」

「少屏,你對每個問題都有一個現成的答案。」

甄律師也忍不住笑,這女孩的確是個鬼靈精。

張思憫醫生是幾乎旋轉著以探戈舞步進病房來的。

「可晴,我太高興了。」

可晴說︰「事先說明,我拒絕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範說明。」

張醫生︰「我並沒有做此要求。」

大家都笑了。

可晴呼出一口氣。

少屏說︰「我家環境嘈吵,我時時幻想耳朵里裝開關,抗拒噪音,沒想到可晴達成了我的願望。」

可晴問張醫生︰「什麼時候開啟我的雙耳?」

「你先休息幾天。」

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

是少屏先覺得悶,她獨自乘地車到印裔聚居地,買了一身銀紅色沙里,穿到醫院來探可晴,並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餅,少屏的花樣最多,而且起碼有一半不為大人接受。

可晴的心一向靜,看看書又一日,沒有要求,亦沒有抱怨。

那天一早張思憫醫生便進來了。

「張醫生早。」

「早,可晴,報上有什麼好消息?」

「誰會要刊登好消息。」

「說得有道理。」

看護拆掉可晴頭上的繃帶。

可晴覺得頭上一涼,呵,需要戴帽子了。

看護問︰「想不想照鏡子?」

這次可晴點點頭。

扁滑的頭顱上一條拉練般的疤痕,裂縫上有釘書機痕,看上去真正詭秘。

「真奇突。」可晴贊嘆。

看護替她戴上絨線帽,披上外套。

「來,」張思憫醫生說,「跟我來。」

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將要發生。

她輕輕跟在醫生後邊。

張醫生帶她到兒童病房。

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樂課,老師在指揮他們唱歌。

那是一首什麼樣的歌?

張醫生忽然指示看護插上裝置,看護把一只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

可晴瞪大眼楮,按下開關。

忽然,她听到聲音了。

有點像老式收音機,帶沙沙雜音,接著,她清晰地听到小孩的歌聲。

他們這樣唱︰「落磯山脈,落磯山脈高聳,當你置身落磯山脈,你沒有躲避之處,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

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由稚聲唱出來,因天真無邪,更加令人悵惘,所謂落磯山脈,不過是尋個話題,最終是問君有無將他忘懷。

真沒想到孩子們的聲音會動听到這種地步,可晴觸動心事,再也忍不住,眼淚汩汩流下,她抽搐地痛哭。

看護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可晴索性把頭靠在看護肩上號啕。

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聲,啊,可怕,像只野獸。

她按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猛咳起來。

看護立刻替她關上機器,扶她回病房。

張醫生輕輕說︰「可晴,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你自己慢慢試驗吧。」

含淚的可晴忽然哭起來。

她立刻撥電話回家。

老佣人來接電話︰「秦宅,請問找哪一位?」

「老先生起來沒有?」

「你是哪一位?」

「我是妹妹。」

「誰?」老佣人一時沒有領會。

「是可晴,請祖父來,我想听他的聲音。」

「妹妹,你耳朵醫好了?」

「噓,別嚷,給他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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