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轉過頭去看著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邊輕輕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復低頭。
暗于琛才不會比她更了解我。
年輕的時候老認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現在卻認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與我時常旅行,寬闊長身的裙子又回來了,我狠狠地買了十多件,穿著與她滿歐洲逛。
梅琳即時愛上它們,因為舒服的緣故。
原來她以前沒有穿過,對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歲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歐洲轉往洛杉機,她與工作人員會合,我等攝影組通告。
空閑時亂逛,有時坐在天台,一動不動,劫後余生,看到什麼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見醫生,什麼都是好的。
梅琳喜歡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東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買了上千張。
梅琳說︰「那時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華麗荒唐婬逸,觀眾可望不可及,像足天邊一顆星,做著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麼,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記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後悔沒趕上當年的盛況,把我引得笑起來。
「你也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了。」
「太慚愧,如今高薪女白領也有六十萬一年,公司福利還不算在內,一做可以到五十五歲退休,我們能賺多少,六十萬片酬,一年兩部?開銷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歲,記者就開始勸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對我發牢騷。
「當然不是後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們在荷里活呢。」
「稍遲再去看蘭道夫赫斯特為他情人建築的堡壘,真不明白他可以愛她到哪個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儲蓄,頗覺辛苦,所以話多起來。
她說得對。從前時勢不一樣,滿街是機會,連母親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現在這種富裕的風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錢都不舍得花,個個精打細算。
如今的周承鈺,大概只有往兒童院一條路。
梅琳計劃再工作三年,與我移居北美洲。
這是個好主意,屆時我倆色相己疲,找個地方躲起來做家務看電視度日是上選。
我們合伙在金門灣買下一層看得見海的公寓。
梅琳笑說︰「你,你負責一日三餐。」
「那還不容易,做一個羅宋湯足可以吃一個星期。」
袁祖康留給我的款子現在見功了。
梅琳的拍攝程序頗為緊湊,許多時候我做獨行俠,替她購買雜物。
一時找不到她指定的洗頭水牌子,逛遍超級市場,有點累,于是到一間小小海鮮館子坐下,叫一客龍蝦沙律,女侍過來替我斟咖啡,友善地問好。
越來越不介意一個人獨處,有時還覺得甚為享受。
我已戒掉香煙,現在喝咖啡變成我唯一的人生樂趣。
「承鈺。」
我抬起頭來。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陽光下看到他兩鬢白發以及眼角性格的皺紋,他面孔上表情罕見的柔和,輕輕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聲音,我便會似一只粉蝶拍動翅膀飛走。
我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們會遇上,這會不會是我精誠所至,產生的幻象?
餅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
他先問我︰「一個人?」
我點點頭。
「氣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戰勝疾病了吧。」
「還在斗爭。」
「真是勇敢,承鈺,我低估了你。」
我沖動地站起來,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濺了一裙子,我與傅于琛情不自禁緊緊擁抱。
他把我的頭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張臉埋在他西裝襟里,這個姿勢實在太熟悉,小時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場,哭聲遭衣服悶塞,轉為嗚咽,過一會兒也就好了。
餅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一直沒有哭,因為難關沒有熬過,自憐泄氣,再也無力斗爭。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沒頭沒腦替我擦臉,我笑起來。
「小心小心,」我說,「從前貨真價實,現在眼楮鼻子可禁不住這般搓揉。」
他與我坐下來。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小承鈺。」
那是因為是他眼光不夠犀利,「老了。」
「怎麼會。」
「無論你多不願意,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
他發一會子愣,低下頭來,「你不長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輩子是小孩。」
我微笑,無言。
「這些年來,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不願多說。
「承鈺,讓我補償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懷我,不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他不見得會年年追問下去。
我低聲說︰「我已不再美麗。」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邊。
「我介意。」
「你不必這樣,如此說來,我何嘗不是一日比一日丑陋。」
「你不同,你還擁有其他,而我現在什麼都沒有。」
「你願意與喬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
「承鈺,為何這麼驕傲?」
我雙眼看著遠處,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
「我們做錯了什麼,承鈺,如果這是圓舞,為什麼到頭來,雙方經歷這許多不同的事與人卻沒有與原先的舞伴離場?」
餅了許久,我說︰「也許音樂不對,也許我們听錯了,也許是另一種舞,不是這個跳法,我們表錯了情?」他落下淚來。
「但是曾經共舞,是我畢生快樂。」他緊緊閉上雙眼,我把手帕還給他。
遠處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頭,大吃一驚。
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頭長發,雪白瓜子臉,正在向我們走過來,她穿著小小一件襯衫,領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圓裙,平底鞋,素淨的面孔上沒有化妝,只搽著櫻桃紅的口紅。
我張大了嘴。
這是周承鈺,這是我,我離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風里,一額頭碎發飄拂,一臉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著二十年後殘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過來,我定定神,回到現實的世界來,輕輕同傅于琛說︰「找你呢。」
他轉過頭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與他結伴來。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鈺——」
我溫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離開館子。
朝旅館走去的時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樂不對,我與傅于琛,卻會錯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麼些時候,最後說再見的時候,沒找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