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笑,「是嗎,在外國長大及受教育的你相信這一套?」
袁小琤無奈,「找個借口推卸責任,是人之常情。」
說得真好。
可是她接著問︰「有見過毓川嗎?」
程真不動聲色,「許久沒見。」
「多久是許久?」
程真抬起頭來,很認真地思索一會兒,「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袁小琤笑笑,「一般人都覺得孫毓川這個人十分完美。」
程真不置可否,她越來越不自在。
「可是,朝夕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真敷衍地答︰「我們也還不是一樣。」
「你覺得毓川有什麼好處?」
程真站起來,「咦,有車聲。」
她走到大門邊,可是袁小琤比她更快,迅速擋在門前。
「你听錯了,」她語氣惆悵,「這上下,誰會來找我們。」
程真至此不得不說︰「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轉過頭來,詫異地說︰「再坐一會兒嘛,這麼急,去哪里?」
她的語氣有點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里,她是主人。
程真看著她,「孫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著臉,「我告訴過你,我已經不是孫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麼,你又何必再關心孫毓川何時何日見過何人。」
她緩緩放下雙手,似有頓悟。
「他已經同你沒有相干,抓緊過去的人,沒有將來。」
「我就是為著將來,才與他分手。」
「那麼忘記過去。」
袁小琤漸漸鎮定,「你說得很正確。」
她又坐下來。
這次,真的有車子由遠而近,停在門前。
程真松一口氣。
「有車子來了。」
她再一次走過大門,這次,袁小琤沒有擋住去路。
程真拉開門,門外是趙小川。
小川一見袁女士,立刻使一個眼色,大聲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個人,急了,叫我來接你。」
程真說︰「我馬上來。」
袁小琤點點頭,「那我告辭了。」
趙小川連忙說︰「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門敞開,硬是送走了這位不受歡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辦法呀。」
小川沉默一會兒才說︰「在家我最擅長應付上門來的債主。」
程真說︰「幸虧你趕回來。」
「我叮囑過叫你別開門。」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這不大好,總得給人留個面子。」
「阿姨,你最好搬個家。」
程真笑,「我最怕听這兩個字,你看我,已經囤積了這麼些東西,怎麼搬得動。」
「阿姨,我們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駕駛,她看風景,還未下山,小川便說︰「阿姨,有人尾隨我們。」
程真轉過頭去一看,發覺尾隨他們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車子駛得緊貼,隨時會踫撞。
小川很鎮定,把手提無線電話交給程真,「撥給警察。」
程真還在猶疑。
趙小川踩油門,車子增速,可是身後車子如影附形般追上來,車頭且接觸到他們的車尾。
趙小川忍不住,搶過電話撥九一一緊急線。
到了山腳,兩部車子被警車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車,她忍不住想斥責袁小琤。
可是後邊的車門打開,被警方請下車來的女司機卻是一位洋女。
不錯,她一身穿著紅色套裝,但卻棕發碧眼,程真看錯人了。
小川檢查車身,發覺左方車尾燈已被撞爛,對方滿嘴酒氣,已遭警方檢控。
一位女警察來說︰「她承認醉酒駕駛。」
那位女士伏在車身上痛哭。
女警說︰「她抱怨有人拋棄她。」
登記完畢,程真他們離去。
但是,程真可以發誓,她適才在倒後鏡中看見的,明明是柳眉倒豎的袁小琤。
疑心生暗魅。
程真心緒又恍惚起來。
「……記住。」
程真問小川︰「你說什麼?」
「再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要開車門,立刻報警求助。」
‘別太擔心。」
「阿姨,你太不懂照顧自己,叫我焦慮。」
「你關懷我,當然這樣想,在我敵人眼中,我卻是一名老妖精。」程真無限感慨。
小川邊笑邊搖頭。
「小川,可喜歡這里?」
小川由衷點頭,「真沒想到有這麼好的地方,人情、風景、水土,無一不美。」
「女孩子尤其是。」程真替他補上一句。
小川靦腆。
「那麼,留下來吧。」程真感喟地說。
「咦,阿姨,你呢?」
「我想回去。」
小川不語。
「你們大可以落地生根,重頭再來,我卻戀戀過往,不能自己。」
小川忽然問︰「主要是因為董則師吧?」
「是我令他失望,我不是持家好手。」
小川說︰「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只要志趣相投
程真笑起來,「過十年我們再談這個問題,你會比較明白。」
那一夜,程真一個夢接住另一個,清晨醒來時只得四點半。
有工作的時候她從來不做夢,累得一倒在床上,腦筋完全休息,現在想起來,不知多好。
她不是閑不下來,但此刻不是時候,現在唯一可以醫好她的,不過是一份忙碌的工作。
她嘆口氣,撥電話給劉群。
劉群真好,二十四小時都維持清醒。
「劉群,工作如何?」
「同事走的走,死的死,七零八落,身為編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十分不堪。」
「為什麼不訓練新人?」
「從前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現在才發覺這一行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不是在大學文學系可以隨時找得到,換句話說,干文藝工作還須天分,不是會寫字會畫版便勝任有條。」
程真笑,「你總得試一試。」
「怎麼不試,幾乎握住他們的手教他們寫。」
「要隨年輕人自由發揮。」
劉群嘆口氣,「你回來看看就明白了,事非經過不知難。」
「我這就回來。」
「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我回來幫你。」
「此刻報館的路線、方向、立場,都與從前略有修改,你可以適應嗎?」
「我需要一份刻苦耐勞的工作。」
「到我處來做家務助理吧,程真,今日做記者不比往日,文字要較從前收斂,措辭轉彎抹角,觀點模稜兩可,你受得了嗎?」
「劉群,」程真訝異,「受不了的好像是你。」
「是,我也決定退休。」
「什麼,」程真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你會死在崗位上。」
「不,我已預備退下來寫回憶錄。」
「你要到哪里去?」
「新加坡。」蕉林椰雨,好地方。
「幾時?」程真怔怔地問。
「快了。」
「那我怎麼辦?」
劉群忽然猙獰地笑,「你像所有忘恩負義的人一樣,回不來了,哈哈哈哈哈。」
「新聞界真的打算大撤退嗎?」
「才怪,許多人磨拳擦掌預迎接新紀元,程真,人各有志,你我老了迂腐了,有包袱,想不開,故不得不退下來。」
程真黯然,「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人見風駛柁,如魚得水。」
「連我都說混不下去,就有點艱難了。」
「劉群,你過來,我照顧你。」程真豪情大發。
「呸!你以為我是趙小川?一筆學費,兩套衣服好過一年,你想養活我?要掘多兒個金礦,否則當心你整家都應付不了。」
程真微弱抗議,「我是好心。」
「听說小川生活得不錯?」
「年輕人,什麼地方都看得到風景。」
「你呢?」
「同董昕分手後情緒低落,毫無寄托,白天像做夢,晚間似游魂,情況不妙。」
「怪不得想回來投身工作。」
「我真懷念打開報紙,看到自己的專欄登在頭條上的興奮感覺。」
劉群忽然說︰「這話是不是你帶頭講的?太好的事永遠不會大長。」
「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