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學他才知道她讀的是電腦,在當時真正是新頂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學的究竟是什麼。
他只做他會的。
他替她冰箱塞滿好吃食物,替她買了電墊毯及羽絨被,把一張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後,把一輛小小日本車借她用。
劉志偉寫信來謝了又謝。
萬亨覺得自己有用,十分高興。
萬新咕嚕說︰「那只不過是個孩子。」
「同妹妹一樣。」
「是嗎,」萬新問︰「你我有那麼可愛的妹妹嗎?」訕笑一番。
那是一個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館忙碌,夥計接了一通電話,萬新一听,立刻來找萬亨,萬亨一見他灰敗的臉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風倒地,已送院。」
「還等什麼,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關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著媽媽。」
是,明珠一向有照顧老人經驗。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發蒼蒼,神情茫然,只是搓著手,坐立不安,卻又不懂悲傷哭泣。
可是她卻一眼把明珠認出來,「小明珠,你說,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堅強,雙臂緊緊褸住長輩。
兄弟倆帶著母親與孩子趕到醫院,意外地看到父親蘇醒過來。
他十分高興,「呵,你們來了,坐近一點。」
先是細細打量萬新,「唉,三十年一晃眼過去,歲月如流。」
萬新低頭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細節都記得,「最近還有無見馬嘉烈?」
「已經沒有來往。」
「也不要太難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親。」
「我明白。」
周父又問萬亨︰「找到秀枝沒有?」
「我倆早已分手。」
「她現在何處?」
「動身到加拿大溫哥華去發展,那天氣好。」
「一個男人,也不要大虧待了前頭人。」
「是,父親。」
周父嘆口氣,「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歡慧群。」
萬亨心酸。
「我已沒有心事,你看你們過得多好。」
兄弟倆不禁有點安慰。
這時,家豪靜靜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粵語叫︰「爺爺,爺爺。」
周父笑了。
餅一會他忽然說︰「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萬亨一征,他從來都不明白父親的字謎,也不曉得答案究竟是什麼。
他還想趨向前去仔細聆听,募然發覺,父親眼珠已經凝住不動。
他伏在父親胸膛上,悲慟不已。
幼時他也這樣做過,父親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雙臂圍繞父親,死命抓住不放。
當中那廿年似沒有過過,周萬亨又像回到極小之時,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較鎮定,握住老伴的手,並無言語。
那天晚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周萬所說︰「媽,你同家豪與我到倫敦去住,由我照顧你們。」
周母孺孺說︰「將來你妻子會嫌我們。」
萬新斬釘截鐵說︰「我不會再結婚。」
周母輕輕說︰「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長大,彼此知道底細,不必解釋,不用適應,毋需遷就。」
萬亨心一動。
母親隨即哭泣︰「人說,夫前死,一枝花,我應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氣。」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個小胖頭經輕擱在她膝蓋上,無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點頭,摟著祖母。
周太太淚如雨下,「好,好,那我活著還有點意思,我願意苟延殘喘。」
萬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無窮白頭浪,碩大海鶴啞啞低旋,訝異地說︰「多像我們童年時在塔門見到的海。」
萬亨頷首。
他記得父親初抵涉時也那麼說︰「啊,正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使認他鄉是故鄉。」
「這真是一個蕭楓的國度。」
「你不喜歡?」
「如果有選擇的話,听說舊金山天氣比較好。」
萬亨靠在欄旁,「听說在那,移民與白人,堂與堂之間,只有更復雜。」
「也不妨礙許多人安居樂業。」
「華人最勇敢。」
明珠此際又舊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萬亨看看她,「是好?是壞?」
「我覺得蕩氣回腸。」
「是嗎,」萬亨吃一驚,「我自己認為糾纏不清,少提為妙。」
「在我們鄉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開玩笑。」
「你從不欺侮婦孺。」
萬亨不語。
「你家遷居之後,我一直懷念你,每次听到你回鄉,都有說不出的高興,除出可以見到你,還有好的吃好的穿。」
萬亨微笑。
明珠大著膽子,把手穿進萬亨臂彎,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蕩蕩,只得一只袖子,她滿不在乎,照樣挽著,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誰,這令萬亨舒服,在青梅竹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來。
他已經沒有最好一面了。
餅兩日他們整家南遷。
手頭充裕容易辦事,什麼都不用帶,一切現買,一老一小都相當滿意。
萬亨更加沉默孤寡。
萬新這樣形容兄弟︰「似一座墳墓,再出力發掘,也看不到生機,朱女幸虧聰明走得快,現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來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順利出售。
一日,警方傳周萬亨去認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訝異,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員說︰「我當時並沒有看到凶手。」
警員十分冷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兒、以及一條手臂,當然你知道凶手是誰。」
周萬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證他。」
疑凶隔著單面玻璃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分明經過毆打,面孔腫得做豬頭,血瘀處處,雙目都睜不開來。
警員說︰「我們慶幸凶手終於落網,請在此簽字。」
周萬亨凝視那人良久。
「請在此簽字。」有人催促。
萬亨抬起頭,「當日,我並無見到此人。」
「中士,你也許不明白,我們心中毫無疑問。」
「我知道,但我當日的確末見此人。」
「你不想報仇?」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
萬亨答︰「當然我想討還公道。」
「那麼簽名指證。」
「我不能那樣做。」
他索性站起來離開替局。
警員在他身後清晰地咒罵︰「血淋淋的清佬。」
「幫他也是白幫。」
這場戰爭不知還要延績到何時何日,不曉得還要拖累多少無辜。
第六章
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經經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小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只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只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面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篤,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約五六歲,面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