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亨對母親說︰「我並非到前線去精忠報國,我只不過想謀求一個出身,軍隊訓練嚴謹,薪酬豐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領酒館執照,那豈不比做炸魚薯條強。」
周母聳然動容,「開酒吧?」
「那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萬新在一旁說︰「洋人自開門坐到關門,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練飛鏢看電視,比也們的家還親,屆時,我一定去萬亨酒館幫忙。」
「大哥,你做我經理。」
「沒幾個華人有資格開酒館,不光是有錢辦得到。」
周母磴長子一眼,「你為什麼不去當兵?」
「我年紀比萬亨大,況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萬亨說︰「我也想在軍中言語班把英語練好,真懊悔當年沒好好用功。」
周母低頭,「是我不好,專等你們曠課,在店中幫忙。」
兩兄弟不語。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後,功課就犧牲在一箱箱冰凍繕魚,萬新專在後門等卸貨,咬緊牙關把魚扛進店鋪,萬亨負責炸薯條,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賣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黃色,沒有這兩名壯丁,如何經營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虧欠了兩子。
當年?當年能夠活下來已屬萬幸。
她終於低下頭來,說︰「你自己保重。」
萬亨松一口氣,知道已獲得母親認同。
萬新既高興又苦澀,「恭喜你,萬亨,你終於有月兌胎換骨的機會。」
「你呢?」
「我打算到倫敦踫機會,有朋友在芝勒街開賭場,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聲問︰「我的店怎麼辦?」
「你請夥計幫忙好了。」
那一年過得真快。
林秀枝一絲消息也沒有,漸漸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氣申,只有周萬亨記得她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英軍假期與福利比想像中還要好,回到家中,連周父都嘖嘖稱奇,穿軍裝的周萬亨,英姿楓佩,體格與氣質都大有進步。剪平頂頭,戴軟氈帽,簡直堪稱英俊。
周母看到甚為歡喜,訕訕道︰「怎麼戴綠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還習慣嗎,是否辛苦?」
萬亨但笑不語。
世上有什麼是毋需付出代價的呢。
周父贊嘆︰「英軍裝備真正齊全。」
這套軍服給周萬亨帶來尊嚴與自信。
「軍中可有歧視?」
萬亨顧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萬新。」
「你叫他多回家來,說家豪已上幼兒班了。」
他在大班俱樂部找到大哥。
周萬新嘴角刁一枝香煙,正在熟練地招呼人客,看樣子地也升了級,做巡場。
看到萬亨,笑著迎上來,「周下士,你好,什麼風把你吹來。」
萬亨不托好笑。
萬新又故意作羞愧狀,「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爛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狀。」
萬亨沒好氣。
他又朝兄弟擠擠眼,「這美女多籮籮,挑一個輸得最厲害的,隨時可以帶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隨我到休息室來。」
坐下來了,萬亨問︰「你眼線廣,有無消息?」
「我連她面長面短也不知道。」
萬亨不禁有氣,「你根本沒替我留神。」
「是,你說得對,只給我一張照片,如何尋人?」
「她長得不普通。」
「咄,出來混的女子,哪個不是大眼楮高胸脯。有什麼特別,哪閑酒館賭坊都有一打。」
萬亨沉默。
「還沒忘記此人?」
萬亨不答。
「快去申請離婚吧。」
萬亨不作聲。
「你不是想報仇吧?」萬新擔心起來。
「不不,」萬亨笑了,「沒有的事。」
「听我說,萬亨,你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
「是,你說得對。」萬亨長長嘆息一聲。
他獨自去喝啤酒。
與酒保聊了起來,他一心打听這個行業的榮辱,心中已儲藏不少資料,政府規定的條例也讀得一清二楚,談起來儼然半個行家。
聊得起勁,不覺多喝兩杯,頗有酒意,離開酒館,走到街上,時間已近黃昏,暮色蒼茫,萬亨忽然覺得無比寂寞。
他低頭不語。
是一個初夏,可是街上所見,女郎們都已經穿得相當單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萬亨看到戲院門口有一個黑發高挑女子,白皮膚,短直發,穿白襯衫、藍色長褲,正與一幫朋友說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樣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過頭來看看他,她有一張圓面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點。
萬亨連忙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沒認錯,你是利口福的周萬亨,我是倫大的曹慧群,記得嗎?」
周萬亨愣在那。
人生何處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這就不老實了,原來你隸屬英軍。」
萬亨只是賠笑。
她微笑,「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飯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電影的嗎?」
「不看了,踫到老朋友,敘舊要緊。」
老朋友?
「可不是,認識一年多了。」
萬亨被她逗得笑出來。
怎麼可能把她認錯是秀枝,她此刻說的話多過秀枝一年話題。
他打量她,十分訝異︰「此刻又流行窄腳褲了嗎?」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聰明的我從來不穿丑怪的寬腳褲。」
萬亨又笑,「去何處吃飯?」
他喜歡她,她叫他歡笑,那真是難得的一件事。
那大學生忽然貪婪地說︰「請我吃牛排。」
萬亨一征,「好。」一直听說最餓最髒的是大學生,她倒是不髒,不過看情形的確很餓。
他們的零用去了何處?
餅了馬路,曹慧群指一指,「這。」
萬亨又一次意外,這一家專門吃美國牛肉、老大碟子捧上來,一塊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麼好吃?
不過,他尊重女士的意願。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嗎?」
「你愛吃什麼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萬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會請我吃龍蝦。」
他溫和地說︰「完全沒有問題。」
「一個多月沒吃肉了,只得芝土來面包送冷開水,真痛苦。」
「發生什麼事,你的零用呢?」
「借給一位同學回家奔喪。」
萬亨微笑,「那也很有義氣呀。」
肉來了,任何見過此女吃相的人都會愛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閉上眼楮,陶醉地唔地一聲,然後,舉案大嚼。
萬亨從來沒有近距離與這個階層的女孩子接觸過,想像中她們十分驕傲嬌縱,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
萬亨替她叫了一杯紅酒。
她吃得雙頰鼓鼓。
「甜品?」
「糖醬布甸。」
食量驚人。
一年多沒真正笑過的周萬亨今晚不知多高興。
他一生最寶貴的東西早已遭人騙走,此刻,他已百無禁忌。
吃飽了,曹慧群問︰「告訴我,你軍階是準尉還是少尉?」
「希望將來升至那個地步,目前只是下士。」
「穿上制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不敢當。」
「你幾歲?那麼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兩歲。」
「你剛來讀書?」
「不,明年好畢業了,家等我回去做生力軍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來一間小小建築公司,曹家男丁傳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築師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愛爾蘭咖啡。
曹慧群寫了住所地址電話給他。
「你呢?」
「軍營不方便听電話。」
她凝視他,「你是不想再請我吃飯吧。」
萬亨又笑,只得寫一個號碼給她。
「你不愛多話。」
萬亨答︰「我不會講話。」
「知道自己不會說話而不多話,就是極大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