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願意從頭開始?"
宦楣抬起頭來,"從哪一方面說?"
"與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城市長住,我們會得到快樂。"
宦楣微笑,"帶著我可憐的母親?"
"這不過是細節問題,必定可以解決。"
"我不想跟一個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對生意沒有興趣,听說你對父兄的本行全無認識。"
"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讓我知道了。"
"這是鄧宗平灌輸你的正義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並看不起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他也不喜歡你,你倆扯平了。"
"眉豆,你考慮一下,讓我照顧你,你會幸福。"
"上游,你們都沒有想到,也許這也是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你這個倔強的女子。"
"這點,你與鄧宗平的意見相仿。"
"是嗎,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宦楣低下頭,"我不再關心這些問題,上游,我想見一見家父,他病了。"
聶上游沒有回答。
餅一會兒他說︰"你總是出難題給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沒有辦法,這件事上,鄧宗平幫不了忙,她低下頭,"我十分疲倦,請送我回去。"
車子就在樓下。
到達祖屋,宦楣用鎖匙啟門,她听得母親問︰"毛豆,可是你回來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麼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間一看,燈還亮著,人去樓空。
她轉頭說︰"宦暉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來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樣子,隔一會兒說︰"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問。
"這沒有你的事,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犯不著守在家中。"
宦楣不語。
"你看小蓉到處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樣的出去吃喝玩樂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為我?宦楣,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
"一時間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視女兒半晌,"什麼地方有快樂就去什麼地方。"
宦楣推母親進房,"還沒天亮,還有一覺好睡。"
這一覺睡醒,屋里就只剩她們母女兩人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宦楣只覺得左胸上如針刺般痛,猛然自夢中醒,月兌聲叫︰"父親!"
她跳下床往房門走去,一頭撞在牆上,咚地一聲,額角上連油皮都月兌去,痛得她落淚,原來她還記著大宅里房門的方位。
夢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會習慣。
宦楣用力揉著額角,人倒是痛醒了。
鄧宗平與她母親在客廳談話。現在她私人活動面積驟減,一推門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聲音。
鄧宗平說︰"……不會的,伯母。"
"我決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這樣,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親的話,不知怎地,背脊涼颼颼,只覺不安。
宗平一抬頭,看見宦楣,連忙站起來。
宦太太說︰"你們慢慢談,我出去一會兒。"
"母親,你去哪兒?"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見有女佣陪著,只得任由母親出門。
她轉過身來,"客廳或房間,只有兩個地方任擇。"
"那多好,終于同每一戶人家一樣了。"
宗平聲音里雖然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樣覺得難堪。
"據我所知,艾小姐已經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經掌握線索,你有沒有發覺,自今日起,門外已經撤消監視。"
"宗平,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點好消息。"
"眉豆,事實如此。"
"你太沒有人情味。"
鄧宗平側起耳朵,"你房內的電話在響。"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內去听,一顆心幾乎自喉嚨里跳出來。
聶上游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出門,乘車到山頂纜車總站等我。"
宦楣取餅外套,對鄧宗平︰"請送我到山頂去。"
宗平看著她不動。
"宗平。"
"伯母說得對,他們利用你這個弱點,指使你像一只沒頭蒼蠅似亂撲,根本不予你機會適應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話,坐下來,以不變應萬變。"
宦楣嘆一口氣,拉開門下樓去叫街車。
宗平卻又在她身後追上來。
兩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大霧彌漫,視野不足兩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纜車站。
"眉豆。"
她猛然轉身,只看見聶上游的上身,他雙腿被霧遮蓋。
"是什麼消息?"她迎上去。
白霧被她推開,又在他倆四周合攏,整個山頂,仿佛只剩下兩個人。
聶上游臉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罷在這個時候,鄧宗平撥開濃霧趕上來,低聲喝道︰"放開她。"
聶上游雙目炯炯,瞪著他的敵人。
"你一手安排這個困境,"鄧宗平指著他,"陷害宦興波父子,牽著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聶上游冷冷看著他。
鄧宗平一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月兌聶君握著宦楣的手。
聶上游本能反擊,反手推向鄧宗平,使對方退後三步,然後順手把宦楣拉至身後。
鄧宗平叫出來,"眉豆,過來,不要受他威脅。"
宦楣忍無可忍,"兩位先生,請給我一點面子。"
霧大濕重,三個人的臉面上已經凝著水珠。
宦楣說︰"請你倆稍加控制。"
鄧宗平仍然指著聶上游,"有話快說。"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里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復︰"我遲早將你這種人繩之于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麼消息?"
聶上游看著他,"你願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于三小時前病逝異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後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游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後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餅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氣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游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復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听見,又問聶上游︰"他真因病餅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游臉上浮起一層黑氣。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勝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里多留一會兒。"
她走向霧里,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兒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兒的女兒主持婚禮,最後在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壞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勝,滿以為不知有多少豐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後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桿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淒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麼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並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極短一刻的躊躇滿志,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後,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劃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