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豆,還有一件事。"
宦楣拉過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發覺是宦暉的衣服,心中一陣酸痛。
一方面許綺年鼓起勇氣說︰"這間大宅,已經抵押出去了。"
宦楣自衣領中冒出頭來,瞪大雙眼,不可能還有這樣的沖擊,宦家已經潰不成軍,身敗名裂,難道尚有更黑暗的災難在等著他們?
"眉豆,樓宇已押給冉鎮賓先生,下個月五號他就有權來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們,寬限到月底,你們一定要走,否則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動。"
宦楣每個字都听見了,內心卻一片空白,統共不曉得做出適當的反應。
"眉豆,原諒我這張烏鴉嘴,我也是听差辦事。"
听差辦事。
這句話好不熟悉。兵敗如山倒,每個人都是逼不得已,眾志成城,造成宦家滅亡。
"這間屋子的風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現在只剩你們母女兩人,不需要這樣大的地方,冉翁吩咐過我,囑我幫你們另外找公寓搬。"
宦楣已經不會說話,她感覺到呼吸困難。
許綺年苦笑,"‘當我們能夠說,這是最壞的時刻時,這還不算是最壞時刻。’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眉豆,對不起。"
"不,不,許小姐,這不關你事,但請你忠告我,我該如何向家母披露這個消息?"
許綺年的目光充滿憐憫,誰會想到她們母女會有這樣的下場,忽然之間,她想起當年初見宦二小姐的情形來。彼時她剛升為宦興波的私人秘書,過農歷年,第一次有資格跟大伙到宦府團拜,看到一個清麗的,只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穿著一身粉紅色凱絲咪衣裙出來打招呼,言語間全然不知民間疾苦。
許綺年記得她慨嘆的與同事申訴︰"我在她那年紀,早已經是歷盡滄桑一婦人了,你看她,恐怕一輩子可以在象牙塔內做其小鮑主,我就不服氣人的命運,何以我們偏偏挨得烏龜似。"
同事瞪她一眼,輕輕責備說︰"咄,貧民窟中,不少人生下來還一頭瘡呢,小姐,你有沒有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勿要勿心足了。"
轉眼間,物是人非,事過情遷,滄海桑田,許綺年自覺閱歷再足,也受此事震動,語塞無言。
只听得小鮑主猶自喃喃自語︰"我怎麼跟母親說?"
許綺年回過來,"我這里有個打算,願與你從詳計議。"
宦楣如獲救星,"請幫我忙。"
"暫時什麼都不要與宦太太說,找到房子,搬過去,只是暫避風頭。"
宦楣忙不迭點頭。
離下個月五號,只剩兩個星期。
宦楣自小與冉鎮賓熟稔,由他教會她這名世佷女滑水潛水,沒想到,今日逼遷的也是他。
在商言商,冉某又不是從事慈善事業的人,無論誰把房子賣與他,都得依時交貨。
宦楣不恨誰。
在許綺年協助下,她遣散了大宅里六名幫佣。
走的司機前來辭行時雙手顫抖。
宦太太靜靜坐在一角觀看一切情況,完全有種事不關己的樣子,像是一場話劇的觀眾,人來人往,幕升幕落,與她毫不相干。
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親。
才半天,宦楣發覺宦宅之所以一直富麗堂皇,閃閃生輝,原來全仗一班幫佣努力維修打掃,他們一走,店堂頓時黯淡無光,電話都沒有人接听。
宦楣要開車送女佣到市區買菜。
門外有便衣盯著她的行蹤,並不收斂身分,笑嘻嘻看著她,一邊擠眉弄眼。
宦楣忍無可忍,用兩手做一個最粗魯不文明的動作,向他致敬。
便衣大吃一驚,倒退兩步。
宦楣上車而去,自然另有跟蹤的車子。
宦楣茫然,恁地好興趣,還同這些人開玩笑,看樣子她會活得下來。
一時沒想到生命力會這樣強,她忍不住打一個冷顫。
到達市場,佣人問她取錢辦貨。
宦楣呆住,要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錢的真正意義,她結結巴巴說︰"我身邊沒有錢。"
老工人說︰"我先墊一墊。"
宦楣這一下非同小可,像是挨了好大一個巴掌,且全然不知誰發的招,誰做主動。
回家半途,汽油用盡,連加油的零錢都要佣人代付。
原來沒有這位孔方先生,寸步難行。
宦楣腳步浮啊,回到家中,玄關上懸的那盞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像是要壓下來似的,她連忙避到牆角喘氣。
"眉豆。"
她抬頭看,"小蓉,梁小蓉。"
小蓉飛奔過來,與她相擁。
小蓉輕輕說︰"我沒有用電話,他們說電話全裝上竊听器。"
"他們是誰?"
"江湖上的人。"小蓉口氣幽默。
宦楣苦笑,"小蓉,你好嗎?"
"我還在生活。"
"伯母好嗎?"
"我讓她到溫哥華去探訪阿姨。"
"你們的經濟情形如何?"
"叔叔非常照顧我們。"
"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到了這種時候,你才知道誰有偉大的人格,不過眉豆,請記住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他人為我們做偉人。"
"我明白。"
"听說鄧宗平同你終于散開了。"
"他前途無限,過些日子要到局里去主持大事,怎麼能同我在一起。"
"齊大非偶,愛?"
小蓉說得這樣趣極,宦楣覺得好笑,這句話,早三五年,要調轉頭來講,時移世易,一些人的下去,才會造就另一些人的抬頭。
宦楣無限惆悵。
艾自由尋聲探頭張望,宦楣招手,"來見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
"這位是自由吧,真正難得。"
她們倆人握手。
宦楣這才發覺一屋都是女子,像打仗時一樣,男丁統統流亡在外。
宦楣送小蓉出門。
"寒流來了,數星星的時候穿多一點衣服。"小蓉說。
星?
多麼遙遠的事,宦楣不相信曾經一度她竟有心思觀星渡日。
她問小蓉︰"你認為我應付得了?"
"當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可以。"
宦楣不出聲。
"求生的律例原來最簡單不過︰死不去,也就活下來了,戰壕中的士兵都明白這個道理。"
當天晚上,宦太太召集女兒與媳婦談話。
她輕輕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說話,張開嘴,又合攏,大概覺得沒有必要再做解釋,每一件事都簡單明了。
她上樓去了。
宦楣問自由︰"我們可以維持多久?"
自由比她經濟實惠,她盤算一下,"約六個月。"
"首飾呢,母親有許多閃爍的石頭?"
自由說︰"既然不見,一定已售。"
宦興波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場賭博會使他們傾家蕩產。
兩個年輕的女子相對無言。
宦楣發覺自由嘴角孕有笑意,她大惑不解,過很久,她才發現,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彎彎向上,不笑也像笑,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
宦楣輕輕說︰"你要是現在回家的話,少吃許多苦。"
自由這一下子真的笑了,她不睬她,獨自上樓去。
宦楣躺在沙發上,盤算著搬家的事,小時候,她听過許許多多奇怪的傳聞︰王家生意倒閉後,公子竟去做地盤工人。還有,蕭家的房子充公,一家住到車房去。何府的媳婦不甘出賣珠寶幫忙補償,憤然服藥。
宦楣一直把這些當天方夜譚,左耳進右耳出,听罷訕笑一會兒——也就去在腦後。
現在她的地位躍升,從一個听故事的人,變為故事的主角之一。
"眉豆。"
宦楣睜開眼楮,"你怎麼進來的?"
聶上游微笑,"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原來你還是飛檐走壁的俠盜,閑話休說,可有我父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