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楣把一股惡氣盡出在他們身上,在大雨中將車身不住搖擺,故意不讓後車駛上來,那兩輛車見有反應就大樂,緊尾隨,好幾次把保險杠貼上來。
但是宦楣的車始終與他們維持約一公尺距離,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還是差那一點點。
漸漸後面的車子發覺被耍,仍不氣餒,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經不想再玩,轉移排檔,一踩油門,十秒鐘內去得無影無蹤。
那兩架車的司機驚魂甫定,才發覺能耐與技巧都與紅車相差十萬八千里,不禁傻在那里。
宦楣把車子駛往聶宅。
雨越來越大,水花四濺,跑車身矮,水幾乎要涌入窗門,宦楣這才發覺她沒有關好車窗,她半邊身子已濕。
她把車子駛進私家路,停在屋檐下。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找到花盆下的鎖匙,啟門進屋,斟杯威士忌喝。
聶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難形容這種痛苦的情緒,五髒六腑像是轉了位置,時間空間也十分混淆,她只會做一些基本簡單的交替反應動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渾飩,因為她不累不渴不餓,但又像十分靈敏,因為一點點小事都會使她跳起來發抖。
她蜷縮在沙發上,希望永遠不會有人找到她。
茶幾上的電話響起來,她嚇得把頭埋進坐墊里。
錄音機自動把電話錄下來,又告熄滅。
宦楣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想到父兄的命運,她的背脊爬滿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面孔。
第七章
"眉豆,眉豆你在屋內?"
宦楣如遇到救星,立刻站起來。
聶上游月兌下濕漉漉的雨衣,"我找你呢,剛听到宦暉的消息。"
宦楣低下頭。
"來,讓我服侍你。"
"慢著,上游。"
"你有話要說?"
"是的。"
"我在听。"
宦楣嘆口氣,神情如一只受傷的困獸,她發了一陣子呆,才能開口︰"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心愛的洋女圭女圭被宦暉摔在地下,跌破面孔,我就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壞的事情,于是置一切不顧,痛哭數日。少女時代,因男朋友離棄我,感覺似被刀分割,痛不可當,于是又想,這分明比死亡還要可怕。之後,又經過長時間的寂寞空虛,無論身邊有多少人,無論場面多麼熱鬧,仍然覺得無味孤清。"宦楣哭了。
聶上游遞手帕給她。
他的目光落在電話機上,發覺小紅燈不住閃爍,表示有留言待復。
聶上游不動聲色。
宦楣嗚咽地說︰"現在我才知道,那些瑣事比起今天,不值一哂,我實在不認為我熬得過這一次。"
"眉豆,你認為嚴重的事情,社會司空見慣,請振作一點,"他把電話插座拔出來,"我做了龍蝦湯,我們吃了再說。"
聶君走到廚房,輕輕掩上門,裝好電話,按下掣,听留言。
"翼軫,請復總部,急。"
聶上游立即撥電話號碼,一連十四個數字。
電話接通了,他報上名去︰"翼軫聶上游。"
那邊才吩咐了幾句話,一向沉著的聶上游忽然一震,悚然動容。
他臉色陰晴不定,要過一會兒,方能用冷漠的語氣答︰"翼軫重復訊息︰宦興波宦暉父子,這邊時間後日二十九號零二三零時,航線照舊。"
他緩緩放下听筒,把插頭再一次拆除。
這時候他已經恢復平常神情,熱了一碗龍蝦湯,取出去,囑宦楣喝下暖身。
宦楣輕輕說︰"幸虧有你。"
聶上游忽然轉過頭來,"我有什麼價值?"他握住宦楣的手,有一天,她會後悔認識過他。
餅一會兒他說︰"要不要看中午新聞?"
"那我避開一會兒。"
"眉豆。"
"不要叫我面對現實,我尚未準備好。"
"那麼大家都不看。"
宦楣問︰"宦暉幾時能回家?"
聶上游答︰"鄧宗平一直陪著他,下午一定可以出來。"
她點點頭。
聶君探頭過去,"要不到我床上躺一會兒,要不上天台看風景?"
"我睡不著,也走不動。"
"睡不著沒辦法,走不動我背你。"
他真的把宦楣背在身上走上天台,步伐穩健可靠。
宦楣茫然想,可惜他倆不是到天台更遠的地方去。
雨已停,霧卻未散,空氣清寒。
聶上游替她攏一攏頭發,讓她靠在他身上。
那只流浪貓又過來了,小心翼翼的咪鳴一聲。
宦楣輕輕說︰"我羨慕你。"
聶君笑︰"天地萬物,人最不好做。"
宦楣比她兄弟早回家。
晚報更早在茶幾上等她。
娛樂版上有葉凱蒂巨型的彩照,凱蒂告訴記者,宦暉一直只不過是她普通朋友,她對他並沒有了解,事發之前,久無往來,宦君亦早已訂婚雲雲。
記音有聞必錄,完全不去追究前言後語。
自由閱畢新聞後一點表示都沒有,更顯得難能可貴。
律師陪著宦暉回來,他們會同宦興波,進密室商議。
鄧宗平找到宦楣,"眉豆,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宦楣看著他,"謝謝你為我們出力。"
"我並沒有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為他們辯護。"
鄧宗平說︰"鈞隆擁有一整隊的大律師。"
"有你參與,母親與我都比較安心。"
鄧宗平吁出一口氣,欲語還休。
宦楣說︰"你有什麼困難?"
他們在會客室坐下,默默地相對無語。
鄧宗平覺得它真是一間不吉祥的房間,每一次坐在這里,都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上趟他來,是為著要與宦楣分手。
他只能說︰"快過年了。"
"年?呵是。"宦楣低下頭。
"白皮書將在三月份公布,屆時直選問題可獲分曉。"
宦楣輕輕說︰"原諒我,我不關心這些。"她心亂如麻,身如湯煮,整個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現在更加愁苦。
"我明白。"鄧宗平說。
"你真的了解我的意願?"
鄧宗平忽然說︰"眉豆,等這件事告一個段落之後,讓我倆結婚吧。"
宦楣听得很清楚,不禁訕笑起來,"宗平,你不像是個湊熱鬧的人。"
"眉豆——"
宦楣擺手,"我知道你最最見義勇為,但又何必犧牲終身大事來證明這一
點,你沒有離棄宦家,仍然做我們的朋友,我己心足。"
"你疑心太大了。"
"你同情我是不是,宗平,因可憐我,往日那點小小的愛火又燃燒起來。"
"不,眉豆,給我一個機會說話。"
宦楣把一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奇怪,只有在法庭中你才顯得口齒伶俐,生活中你一直是訥于言詞。"
鄧宗平說︰"我側聞你找到了別人。"
"誰都沒有用,三兩年內,宦家要應戰,不辦喜事。"
"眉豆,我為你們難過。"
"我還算幸運,我仍有朋友。"
"你可以放心,我永遠會在這里。"
佣人匆匆進來,"小姐,太太找人。"
宦楣奔上去,只見母親掙扎下床,伸長手臂,一如嬰兒無助,宦楣緊緊擁抱她,只听得她問︰"毛豆回來沒有?"
"他與父親在樓下。"
"不要責怪他。"
"不會。"
"眉豆,不要離開我。"
宦楣在母親的寢室,一直陪到天明。她干坐在一張安樂椅中,什麼都沒做,雙眼瞪著一具古董小幣鐘,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晨曦來臨,宦太太躺在床上,半明半寐,偶爾夢囈,總是一句話︰"毛豆回來了嗎?"
毛豆輕輕推開房門,剛剛听到這幾個字,兄妹相擁而泣。
"眉豆,過來,"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壓低聲音,"我要你好好的听著。"
他們倆蹲在房間一個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記得,童年時,兄妹常常躲著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氣可笑的事,像緊張而鄭重地商討如何為一張不及格的卷子求父親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