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過一會兒才答,"我賭的是另外一些。"
"有沒有贏?"
"贏過數局,也輸過數局。"
"為什麼不收手?"
他轉過頭來笑了,"要生活,怎麼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遠處眺望,這點她明白,把生活降級,實是最難辦到的事,她為此失去了鄧宗平。
他坐到她身邊,"我們說不定在紐約見過面,我曾為一間叫布明黛的百貨公司送過一年的貨,雖然只準在後門出入,也見過許多漂亮的黃皮膚女孩子在該店購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華了。"
"兩年後我的英語會話才比較流利。"
宦楣笑,"找個金發女郎練習一下保證進步迅速,你听宦暉那口英語,怎麼樣挑剔都沒有唐人口音。
"我轉過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賭館的打手以及清潔工人,最後因機緣巧合,踫到了欣賞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來做翼軫的主持人。"
"你所說的老板,家父也認識吧?"
"他們一直有來往,相信這次在紐約也有見面。"
"他給你權柄很大呀。"
"你怎麼知道?"聶君訝異。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聶君笑,"瞞不過你。"
"你的生活堪稱多采多姿。"
宦楣本來想加一句英雄莫論出身,後來實在覺得有點庸俗,省下了。
"的確看到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
宦楣忽而有一絲感觸,覺得她四周圍的人與事,也開始有點奇怪。
她說︰"你比我們幸運,你身上集中三種文化,難怪這麼聰明。"
聶君一生何曾听過什麼贊美,耳朵發起燒來,一時不知應對。
餅一會兒,他見風大,月兌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佣過來說︰"小姐,太太說,怎麼叫客人坐在園子里吹風,還不快進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絲意外之喜。
聶上游笑說︰"有點心充饑的話更好。"
宦楣也笑,"一會兒家母瞪著你看,可別見怪。"
但是宦太太並沒有下來招呼客人。
聶君走了以後,宦楣上去看母親。
她母親同︰"是那個人嗎?"
"不過是略談得來的朋友。"
宦太太點點頭,"你自己要拿捏得準。"
"你呢,"宦楣笑問,"你不管我了嗎?"
宦太太似有感觸,緊握著女兒雙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來的時候,宦楣正在天台觀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蠍座。
她听見數下開門閉門聲,汽車門開了又關,接著是大門打開關攏,她趕下樓去,只看見父兄已經走進書房,接著房門重重合上。
迎面下來的是她母親。
"怎麼一回事?"
"他們大概有要緊的事商量,媽媽,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躊躇一會兒,終于上樓去。
宦楣卻去找老司機。
老司機哭喪著臉說︰"老爺從來沒有罵過我,這還是頭一遭。"
"他臉色如何?"
"鐵青面孔,沒有出聲。"
宦楣發呆,這麼嚴重。
"他為何罵你?"
"我只不過提到股票兩字。"
宦楣叮囑︰"太太若問你,你一概說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關在書房里沒出來過。
宦楣守住門口,開頭只听到父親低聲責備,句語卻不甚清楚,宦暉一直沒有答辯,近天亮時分,書房靜寂下來。
只有宦楣一個人敢敲門。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有人應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棄,越來越用力敲。
門終于打開了。
宦暉探頭出來,嚇得宦楣往後退一步。
宦暉滿臉是油,秋涼時分,卻汗流浹背,濕透襯衫。
宦楣輕輕問︰"這麼壞噯!"
"眉豆,替我們準備車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
"才五點半。"
"去,別問。"
"爸爸,"宦楣喚,"爸爸?"
她听見宦興波極之疲倦的聲音,"是眉豆?"
她走進書房,聞到一陣煙酒氣,燈已熄,但窗簾還厚沉沉垂著,房內光線幽暗。
"過來這邊,眉豆。"
"爸爸。"
宦楣擠到父親身邊,與他共坐一張安樂椅。
案親雖然十分疲倦,卻無異樣,宦楣放下心來。
誰知宦暉此時跌撞著進來,"父親,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臉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來。
她听見父親問︰"車子呢?"
衣服也來不及換,便偕宦暉沖出門去。
宦楣一直追到門外看他們上車。
從上飛機到現在,父子兩人恐怕已有兩日兩夜未曾休息過。
宦太太出來拉住女兒問︰"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說。"
"眉豆,去問問許小姐。"
"媽媽,許綺年所知道的,也不過是父親告訴她的。"她停一停,"媽,這話不是你說的嗎︰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們。"
這句話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殺手 ,不知幫她下了多少次台,有親友來說是非的時候,她輕描淡寫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們",就把來人吃癟,杜絕流言。
就算前兩天在牌桌上,她也剛用過這句話,有人艷羨的猜測︰"品芳,興波的財產早已上億了吧。"她也推說︰"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們。"
她並不是說著敷衍人的,宦興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沒興趣理。
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許綺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時撥電話過來匯報。那女孩子從上午八時到下午七時的答案是一樣的︰"兩位宦先生都在開會。"
她們母女面面相覷。
宦楣強笑道︰"他們總得睡與吃。"
九點鐘,女孩子說︰"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羨慕她,心不由主,竟然月兌口問︰"約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說好去看場電影。宦小姐再見。"
宦楣感喟,他們才是最最快樂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權、勢,一點起不了作用,對他們沒有影響,因為他們知足。
宦楣輕輕放下電話。
案兄仍然沒有音訊,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難所看星,十多分鐘後,已經心平氣和。
"沒有新發現?"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看見鄧宗平上來了。
"我想,只有我一個人有資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鄧宗平知道她脾氣,不去挑戰她這個答復。
宦楣見他雙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詫異的問。
"來聊幾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對剛公布的民意匯集處報告有什麼意見?"
宦楣愕然,過了一刻,她啞然失笑,原來小鄧心中煩的是這個,呵他們倆的路越走越遠,遲早如參商永不踫頭,不不不,她才不關心這些。
"試想想,二十三萬個附著身分證號碼的簽名,只算是個人意見,我對報告書投不信任票,我們有權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
宦楣看著他,"宗平,你真的為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還是打了一場漂亮的仗。"
宦楣嘆口氣,不出聲。
他听見了,"對不起,我知道你不管這些。"
"沒問題,你需要一雙耳朵的話,我這一對隨時奉陪。"
鄧宗平笑。
鎊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為政治,有些為期貨指數,而女人,為他們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經回來了?"
罷在這個時候,宦楣听見車子駛上來的聲音。
"這是他們了。"
鄧宗平說︰"我也該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問,"你為何來得這麼勤?"
鄧宗平看著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過一會兒,他又說︰"我們畢竟還是朋友。"
最後他終于承認,"我身不由己的就來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發覺他的語氣不像個小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