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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 第9頁

作者︰亦舒

"宗平。"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太多事了。"

宦楣微笑,"剛才那幾位太太,沒有叫你悶壞吧?"

"哪里的話,伯母一直對我極好。"鄧宗平感慨,"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氣傲。"

宦楣輕輕的說︰"我不知道你會搓牌。"

"活學活用。"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較松弛。

"對了,有日經過碼頭廣場,有人叫我簽名支持直選,那些都是你的同黨吧?"

"你有沒有簽?"

宦楣搖搖頭。

"眉豆,你一貫地不關心時事。"

"宗平,你亦一貫地責怪我長居象牙塔。"

鄧宗平無奈地笑笑。

除非發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里逼出來,或是把他拉進去,否則他們兩個只好永遠僵持。

宦楣問︰"宗平,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那個人,會是什麼樣子?"問到這里,聲音顫抖。

鄧宗平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暗示他根本沒愛過任何人,尤其沒有愛過宦楣,他身為大律師,自然听出言下之意,拒絕作答。

"我要走了。"

"對,宗平,聶上游做過哪一件案子的證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亦應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剛巧有一部計程車,宦楣朝他擺擺手。

回到房里,卸了妝,取出那塊星的碎片欣賞良久,才連同聶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進抽屜里。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別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沒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間傳來瓷器破裂聲音,她才勉強睜開眼楮。

宦暉睡隔壁,他回來了嗎,幾時的事,抑或剛剛上樓來?

又有重物擊地聲。

她听得有人吵架,一個自然是宦暉,另一個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葉凱蒂。

瘋了,宦楣霍一聲跳下床,把她帶回來不止,還在家里打架,吵醒父親,不剝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門沒人開,只听得房內鬧得更凶,連忙趕回自己房,找出鎖匙,把隔開兩間房中門打開,一推開門,正看見宦暉用力握住葉凱蒂的頭往牆上撞。

宦楣連忙趕過去拉開這兩個狂人,葉凱蒂乘機反抗,雙手亂抓,宦楣臉上頓時起了血印。

宦暉反手一巴掌,把凱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兩個人倒沒有失禮,宦暉西裝煌然,只松了領帶,凱蒂的紗裙雖然撕開一兩處,並沒有走光。

他們氣咻咻地怒視對方,像兩只野獸,要把對方吞吃。

宦楣忍無可忍,吆喝道︰"你們到底在干什麼?"

已經有佣人聞聲上來察看,一邊敲門一邊問︰"有事嗎,小姐?"

宦楣揚聲道︰"沒有事。"

但是宦太太已披著睡抱過來,"眉豆,誰在毛豆房?"

宦楣連忙用身子擋著母親的視線,"媽,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論呢。"她用力把母親擠出門外。

"兩兄妹干麼吵起來?"

"原則問題。"

"別把父親鬧醒。"

"得了。"宦楣終于推上門。

她轉過頭來,看到宦暉正在俯身撿拾地上的照片。

她這才發覺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幫著拾起幾張,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時也禁不往臉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他們三人終于靜下來,對峙而坐。

當然是宦楣第一個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語氣問︰"你有什麼資格找人盯住宦暉拍攝這種下流的照片?"

凱蒂恨恨的說︰"因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宦楣站起來,"他怎麼樣了!他已成年、未婚,他愛怎樣都有自由,你有資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隱,你登門勒索,我們有權控告你,叫你身敗名裂。"

凱蒂聞言,臉色蒼白,瞪著他們兄妹倆。

倒是宦暉擺擺手,"算了。"

宦楣向凱蒂說︰"把底片交出來,要多少錢,說,數目字如果太離譜,下不了台的將會你。"

凱蒂忽然嗚咽起來,"我不要錢。"

"那你要的是什麼?"宦楣大奇,"經過這些,你不是還想嫁給宦暉吧?"

凱蒂目光空洞的看著她。

"凱蒂,你是江湖的一顆明顯,有頭有臉,凱蒂,但你沒有腦袋,你頭殼

里面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對你生氣,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這樣丑惡。"

這時候宦暉再一次說︰"算了,叫她走。"

宦楣轉過頭來,"他叫你走。"

凱蒂痛哭起來。

宦楣厭惡的說︰"回家再哭吧。"

凱蒂忽然拉住宦暉,"我也只不過是一時情急……"

宦楣搖頭,"凱蒂,永遠不要解釋,做過的事,要有勇氣承擔。"

宦暉居然笑了,"眉豆,你對牛彈什麼琴。"

他疲倦的拉開門,走出房間,竟把葉凱蒂撇下不理。

凱蒂真正絕望了,她原天真的以為宦暉會得魂不附體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條件,隨她擺布,但事實與理想相差太遠,她的計劃全部落空。

凱蒂頹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著她。

凱蒂不見得找不到比宦暉更好的男人,她演出這一鬧劇,不外是因為著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暉拼命,往好處想,凱蒂不失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凱蒂忽然打開手袋,取出一包東西,交給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凱蒂喃喃的說︰"算了。"

宦楣連忙接過底片,緊緊握在手中。

凱蒂看看宦楣,語氣忽然冷靜下來,她說︰"你是個千金小姐,一輩子活在大樹蔭下,你永遠不會懂得,一個女孩子,自幼出來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種種苦難侮辱,而且還正如你說,不得抱怨,不得解釋,打落牙齒,要和血吞下,一樣要多謝父兄叔伯多多捧場。"

宦楣听了只覺得一陣心酸,眼眶發紅。

凱蒂卻鎮靜地說下去︰"有勢不可盛時,你們也不必欺人太甚,我雖然出身貧賤,一般是個肉身,一樣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將來,你們也許也有難看的日子。"

說完了,她離開房間。

宦楣叫她,"凱蒂。"

她沒有回頭。

一直走出宦家大門。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凱蒂那番話。

宦暉出來說,"眉豆,剛才麻煩你。"

宦楣把底片扔給他,他打開一看,歡呼起來,

掏出打火機,點燃著,底片遇熱卷縮、燃燒,宦暉把它扔進水晶煙灰缸中,它一下子變成一團火球,輕輕發出悉悉聲,剎那間化為灰燼,不復存在。

宦暉渾身輕松,沒事人似說︰"你用了什麼法上令她交出底片?為兄的真的要好好獎勵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沒有言語。

"不同你說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個熱水浴。"

宦楣一個人走到花園欄桿邊靠著看風景,腳下正是著名美麗的維多利亞港口,但這一天,天空陰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遠處烏雲卷成一堆堆向她這邊撲過來,一團一團,活似怪獸,一下子吞掉半邊天空。

她正在注視這個奇景,天邊電光霍霍響起忽喇喇一個悶雷,天色大變,一陣大風,吹起落葉。

雨跟著而至,啪啪落下,開頭疏疏落落,後來密集,一下子淋濕宦楣的薄衣。

她並未即時閃避,猶自站在空曠處看天變。

母親在遠處叫︰"眉豆,眉豆。"

聲音在大雨下顯得斷續微弱。

宦楣轉過頭來,看見母親在一把太陽傘下伸手招她。

幼時她最愛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觸電,也是這樣,躲在東搖西擺的大傘下叫她離開泳池。

懊剎那,宦楣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歲模樣,她不顧一切向母親奔過去,"媽媽,媽媽。"且無故哭了,淚流滿面,幸虧有大雨保護,除她自己,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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