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別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比她們更緊張,不過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讓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顯得婆婆媽媽。"
"真的那麼大方?"他極有興趣的問。
"我不是大方,只是無可奈何。不要做笨事。這年頭誰是孩子呢?當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認為那是好的,我有一個男朋友,他就是如此離開我的,每個朋友都說他鬼迷了心竅,我不覺得,每個人選擇不一樣,我盡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強他,我只好算數。"
他默默地听著。
我喝了點紅酒,我的話很多。
"他的確是鬼迷心竅。"他說。
"謝謝。"我向他揚揚酒杯。"其實我有什麼可取的地方呢?有一個朋友送我一輯漫畫,其中一個小男孩對失戀的少女說︰'不要緊,終于有一天,有一個人會上來對你說你是一個大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這個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會羅嗦得像個老太婆,無藥可救。
"如果我沒有結婚,"他忽然說道,"我會追求你。"
我大笑起來。
他是這樣明顯的花言巧語,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話,總要比假的真話好吧?我听了太多假的真話,此刻換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鮮。
沒有結婚會追求我?
一個男人如果真喜歡一個女人,他會放棄一個王國,不是一個家庭。
我吁出一口氣。然而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踫上的又是一個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話,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里是這樣的悲哀。但是我實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問。
"不不,我只是高興。"我說。
誰說我不高興呢?我的確是很高興。誰要與這個人過一輩子?我只要過了今日。
"你受了傷。是不是?感情的傷害。"他說。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說︰"是的。受了傷,不過凡是傷口都會復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過敷了藥,過一陣子,新肉就慢慢的長回來了。一個疤,不去看它,不會發覺,又干麼常常去看它?我現在並不傷感,我只是無聊,所以當美寧叫我來玩一下,我就答應了。"
"你的解釋很新鮮。"
我直接的說︰"就是因為我新鮮,你才叫我出來吃飯。"
他尷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個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愛。
我笑了。"對不起,我喝多了。"
"沒有關系,我喜歡你的脾氣。"
我再笑。"那也是新鮮的,是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新鮮的玩意,很好。"
"你很氣,心里有恨,從你的語氣里可以听得出,你的傷口並沒有完全痊愈吧?"
"沒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盡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這樣下去,我會找不到男朋友,誰要一個語無倫次的女朋友,然而我並不急于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著裝個淑女相,引美寧的哥哥入彀,說不定數年之後,我也是一個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嘆一口氣。
但是那種生活適合我嗎?我不覺得。我情願喝喝酒,聊聊天,打發一天,兩天,三天。目前這樣,也是一種生活,這是我的選擇。
他喝著酒,看著我,他的眼神很是了解。
我頗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頓,但是為什麼呢?我問︰"你要不要跳舞?音樂很好。"
他點點頭,扶我。"你沒有醉?"
我搖頭。"俄怎麼會醉?"我說,"我的痛苦是難醉。"
他與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發散著清新的古龍水味。我覺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錯,有這樣意想不到的節目。
我把頭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職業"他問我。
"嗯。不然誰養我?"
"你干哪一行?"
"舞女。"我說。
他笑。"你喝了點酒,就不說老實話。"
"為什麼不相信?"我反問,"舞女額上又不鑿字。"
"你不可能是那種女人,算了,你不說就算。"
"我是畫畫的,稍有名氣。"我說,"不愁生活,但沒有發財。大概所有畫畫的人,要待死後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說。
我轉過頭來。"怎麼猜的?"我問他,"世界上有那麼多行業。"
"你的風采。"他看著我。
我搖搖頭。"與你在一起真快樂,我幾乎飄飄然了,我居然還有風采?"我笑。
"有。"
"你的眼楮有毛病。"我側側頭,"看歪了。"
他不響。"你那個男冊友,他找到了什麼女人?"他忽然問。
"了不起,一個吧女。做了些年發財了,開了酒吧。"
"不錯。"他點點頭,"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說不錯的。你呢?做什麼?"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賺了錢養老婆,養子女。我沒有福氣認得吧女。"
"別為我出氣了。"我說,"我心里又沒氣。而且你的口氣,好像在調查我什麼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問十年也不得要領。"
"讓我們跳舞。"我幾乎懇求的說,"不要說什麼話了"
他擁得我近一點。我們停止了說話。音樂的確很好。好得不像話,都是些舊歌,訴說著以往的事情,許多年前的記憶,我听得有點呆呆的。
與丈夫出來就不可能有這麼美吧?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就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來這麼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這一個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來,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點支持不住。我問︰"幾點鐘?"
"十點吧,也許十一點。"他低聲說。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問。
"不戴。"他搖頭,"我下班就月兌表。"
"我們回去吧。"我說,"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氣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說。"它們是好手。"
他凝視我。他的濃眉微皺了一下。
我們回了座位,他結帳,我們走了,一路沒說話,他開車還是很快。我欣賞他,一個男人在陌生的時候總有值得欣賞之處,熟了之後,就完全是兩回事了,可惜。
(十二)
到家,他替我開門。
他說︰"你使我想起中學時期約女朋友上街的情形。不為什麼,是吃一頓飯,聊幾句話。謝謝你。"
我牽牽嘴角,轉身,回去了。我推開了大門。
大門沒上鎖,美寧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她沒有抬頭看我,我只倚在她身邊坐下。
她在吃薯片,過了半晌,她才問︰"好玩不?"
"還好。"
"你喝了酒。"她把桌子上一大杯橘子汁遞給我,"我最討厭與醉的人說話。"
"我沒有醉。"我還是喝了果汁。
她不耐煩了。"我覺得你醉得不似人形了。跟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出去跳舞喝酒。你成了什麼?粉頭?這種男人,叫他花錢找舞女去!"
"我沒有什麼損失。"我說。
"沒有損失?"美寧哼了一聲,"說得太好听了,過了不久,他就會對別的男人說︰看,我不花一個子兒,就有個不錯的女孩子陪我玩!"
我笑。"是嗎?他盡可以那樣說,但是過不久,我也可以跟我的女朋友道︰看,我不花一個子兒,就有個不錯的男人陪我玩!又有誰吃虧了?老派想法,一定是女人吃虧,其實是大家開心,什麼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