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房間里發悶。
美寧上來了,我白她一眼,不與她說話。
她說;"你怎麼回來了?我還想去找你呢。"
"主人回來了,我不回來,賴在那里干什麼?"我說。
"主人?誰?"美寧奇問,"怪了。我根本沒見過隔壁屋子的主人,他是什麼樣子的?",
她問得這麼天真,真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樣子,我便原諒了她,也許她真沒見過他,今天是我的運氣不佳。
"他可曉得你叫美寧?"我說。
"那不稀奇,我父母會跟他們說起我,喂,他長得怎麼樣?說來听听,算不算奇遇?"
"我的美寧,天下間有那麼奇遇,倒好了。"
"噯,別賣關子好不好?他怎麼樣?"
"三十五歲吧,長得不錯。一張臉很冷漠,但倒還客氣,都是你,叫我踫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我說。
"沒關系,反正是鄰居。""。
"下次你也別去貪這種便宜了,沒的叫別人看小了"
"無所謂,我說過,我的臉皮絕對夠厚,不成問題。
"美寧,你看你這口氣像什麼?像無賴小于。"我說。
美寧說︰"多笑一點,這年頭,我告訴你,不開心白不開心,明白嗎?"
"哲學家,我明白了。"
晚上她的哥哥硬要叫我出城觀光,我真的不想去。奈何他們倆兄妹實在熱情,死拖活拉的把我叫去了,他們挑了一家夜總會吃飯,我又沒帶什麼好衣服,可以說是萬分尷尬的。
美寧好像存心要我出丑,硬要我與她哥哥跳舞,我幾乎有點惱怒,這是什麼意思呢?早曉得她哥哥在這里,我根本不用來,來也不必省旅館錢,這是什麼意思?把我當粉頭辦?如果不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一定翻臉了。
我說怎樣都不肯跳舞。
我說︰"我穿著長褲,不雅。"
美寧還想說什麼,我索性道︰"我不舒服,要回家了。"
美寧總算是我多年老友,看出情形不對,也就不說什麼,結帳回去了。
在車子里我不發一言。
美寧太不應該了,她這次根本不是邀請我來渡假的,她叫我來,是為了替她的哥哥找老婆,居然看上了我。
我不是看不起她的哥哥,但是這種人,怎麼可能是我的理想對象!如果我隨便到這種地步,也不必寂寞了這些日子,我要找的不是丈夫——天下沒嫁不出去的女人,我要找的是伴侶。
我很不愉快。
美寧如果有心要做這種事情,也該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我想我會提早離開,一個星期已經足夠了。我是懷著希望來的,我希望真正的把精神松弛一下,卻不料又踫到這種煩事。
回家我一言不發的睡了。
我是一個極之喜怒形于色的人,美寧應該看得出來,所以她也訕訕的睡了。
這件事她是做錯了。
(七)
第二天早上,為了要避開他們,我一個人跑了出去。
沒有車,這一條公路是交通不便的,反正我也沒有目標,就一個人逛著,看看兩旁的車,草,花,倒也悠然自得,我把昨天晚上的氣消了一半。
算了,我想,美寧也是好意。
只是她不曉得我也有點傻脾氣,不肯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意就是了。
早上的空氣是新鮮的,我沿著路一直走下去,心境也就平和了,這一條路鋪得真美。為什麼要到市區去呢?我可以在這里住上一輩子。
一部車在我身邊停下來。雪白的積架,我心念一轉,不會是那輛吧?美寧跟我說起過的那一輛?
"要搭便車?"有人問。
正是泳池的主人。
我笑笑,他倒是很周到,這種手法,電影里見得多了,但是現實生活里還沒見過,況且我又不是美麗的女主角。
"你上哪兒去?"我問他。
"漫無目的。"他說,聲音很淡,不像吊膀子,而且——他要來吊我?在此地,擁有一輛這樣的車,愛找什麼樣的妞兒都有。
"我只是走走。"
"上車來吧。我帶你兜幾個圈子。"他把車門推開了。
我也就大大方方的上車。
他開動了車子,身上依然是白色的一套,但已經不是昨天的衣服了,他穿得如此額外的干淨齊整,根本不像本地人,當然他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國公司派來出差的。
美寧說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是男人都是這樣的吧?一見了別的女孩子,也就忘了本身的身分了。
我也許是多心了,是我小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或許他是一個君子呢!
他很沉默,只管開車,轉彎,爬坡,都顯示他是個高手,然後他在路邊停下來,我只听到無數清脆的鳥鳴。
"好地方。"我贊嘆。
"只要不出市區。"他加一句。
我看他一眼,這想法倒與我的完全一樣。
"你手中是什麼?"他問。
"玉蘭花,在花園采的。"
"極香。"
"有點俗,但也只有俗,才顯得可愛,它是這樣毫不掩飾的俗。"我笑著解釋。
他點點頭。
"還有茉莉,也是好的。其余的花,只是得個樣子而已,不怎麼樣。"然後我發覺我說多了,于是住了口。
為什麼我對他說那麼多呢?根本是沒有必要的,他只是一個陌生人,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不過這個鳥語花香的地方,真是叫人覺得純
潔。
我垂下了頭。我應該是快樂的,環境這麼好,生活又不艱難,但是我有什麼快樂的根源呢?一點也沒有,我告訴自己。
"要回去嗎?還是去喝一杯咖啡?"
"你不是說出市區不好?"我反問。
"到我家去喝!"
我笑了。"也好。不打擾吧?"
"不會,是我自己先開口的。"他說。
我們又上車子,他把車開回家,女佣來開門,有點驚奇,我隨著他進客廳。
這一間屋子布置得真不錯。客廳只有兩種顏色︰白與深咖啡。我喜歡這兩種顏色。
此刻我身上穿著咖啡,他穿著白。
女佣人拿出了銀的茶具,他那種典型的外國作風一點也沒有改,我覺得奇怪,他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美麗的屋子。"我說。
"太豪華了,遠遠超過我的所求。"他說,
"但我的妻子很滿意。"
妻子,我覺得有點悶,已婚的男人多數會提到他們的妻子,幸運的女子,總有人記念她們。我呢?誰會提到我?誰會想到我?
他是一個好丈夫,在陌生人面前猶自口口聲聲說到他的妻子。
而我呢?我恐怕永遠是寂寞的。我低著頭,一口口的喝著我的茶。
"你幾歲?"他忽然問。
"二十二"
"不該問女孩子的年齡。"
"沒關系。"我說。
"你這麼年輕。為什麼心事重重?"他問。
"我看上去心事重重嗎?"我笑問。
"自然。"
"沒有。在陌生人面前,我通常這樣,我姓謝。你呢?"
"沈。沈鈞。"他說。
"沈先生。"我稱呼他一聲。
"你應該向我看齊。"他說,"我是很自得其樂的。"
但是我並不覺得他有多樂,我淡然一笑。
我喜歡他的客廳,坐著很舒服,我甚至想月兌了鞋子,在他沙發上睡一覺。我不想回美寧那里,我有點怕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麼才好。
這位沈先生,他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我說︰"美寧說沈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是嗎?"
"是的,打算留兩三個月,還有一半的時間就回來了,你要不要看我孩子的照片?"他問,"在書房里。"
我跟他進書房。
我想,又是一個標準父親,來不及讓客人看他子女的照片。幾時我也嫁得到這樣一個人?
書房全是花梨木家具,老大的書桌上擱著照片,一個男孩子摟著女孩子,女的大一點,但是那個四五歲的男子,長得與他父親一模一樣,無論是額角、嘴唇,都像得不能再像,我覺得奇怪,遺傳真的這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