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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9頁

作者︰亦舒

做人真不容易,佣人也有煩惱。

飯後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幽香撲鼻。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剝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時間過得真快。」她感嘆。

「誰說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說。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蟲小技,初步功夫學得很快,鋼琴、芭蕾、法語……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就立刻放棄。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鏈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麼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涂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氣,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周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閑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我歷年來生活並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麼,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萬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餅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體。

葉太太的照片掛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象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里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離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築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劃,我努力講了十分鐘,他已經听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與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听天由命,總得盡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機,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幾個鐘頭了,什麼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確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種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听歌,像是遇著什麼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听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後,我終于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氣倒不如從前壞。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癥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氣。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與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沒刻意與他交談。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軟體操比賽項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時候發表松散的意見,「還是美國選手正路,羅馬尼亞那幾個女孩子妖氣太重」等等,喪母之痛不得不過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誰?我問︰「你真的忘了關太太?」

「什麼關太太?」他眼楮沒有離開電視機。

真的忘了。

「此刻同誰走?」我又問。

「誰有空就是誰,你又不肯出來。」

語氣像韋小寶。

「誰是誰?」我很有興趣。

他轉過頭來狡黠地笑,「就是誰誰誰。」他雙眼彎彎,濺出誘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喲,你去做做看。」

我驚覺地閉上嘴,陶陶現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麼,吃醋?」

「啐。」

「你的女兒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這樣古佛青燈過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擔心。」

「我們出去玩,之俊,結伴去跳舞。」

「世球,為什麼一定要燈紅酒綠?」

「我愛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關著?」

我笑。

他也笑,「兩個性格極端不同的人,竟會成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駕走開篷車。老天爺也幫他忙,並沒有再下雨。

要這樣的一個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電視,當然是暴殄天物,他當然還有下一檔節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個小時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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