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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3頁

作者︰亦舒

「有沒有找到關先生?」我的聲音低不可聞。

「找他?我沒痴心到這種地步,」她先是賭氣,忽然忍不住哭,「難道還抱住他腿哀求?」

我說了句公道話︰「你仍然漂亮。」

「終有一日,我會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這是她的事業危機。

我站起來,「我們再聯絡。」

「謝謝你,楊小姐。」

「我什麼都沒做,你不必謝我。」我說。

「欠你的數目,我算一算寄給你。」關太太道。

「那我要謝你。」

離開關宅,我匆匆過馬路,有輛車使勁對著我按喇叭。

我沒好氣,轉頭看,大吃一驚,又是葉世球。

「你斗膽,」我說,「你竟敢把車子開到這里來,你不是到歐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戀的女人破壞力奇強,我怕被淋鏹水。」

「不會的,她收到支票就氣平。」

我沖口而出︰「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橫行不法?」

葉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說出這麼老土的話來,隨即瘋狂大笑,一邊用手指著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還有救?我怎麼還可以存這種思想?

我拉開車門坐上去,「閉嘴,開車吧。」

「之俊之俊,我葉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淚,」他揩揩眼角,「你這個可愛蛋。」

我木著臉坐著。

「今天晚上我有一個舞會,我邀請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過相,點過名,我這一生就完了,」我說,「雖然我此刻也無什麼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轉頭問︰「你還會背多少粵語片對白?」

「請轉頭,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廳中胡思亂想。」

「你管不著。」

「怕人多的話,不如兩個人去吃飯,我帶你去吃最好的生蠔。」

「你有那麼多的時間,就該陪陪令堂大人。」

這一下子葉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遺囑早已立下,醫生說過不了秋天。」

「真應該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種癌,五年了。」葉世球說。

久病無孝子,但我仍然固執,「應把母親放在第一位。」

他興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葉世球,我們之間是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的。」

他側側頭,「不會嗎?你走著瞧。」

嘩,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婦女遇上花花太歲︰終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氣又好笑,「當心我告訴葉伯伯。」

「他才不管這些。」葉世球笑。

「他可擔心你母親的病?」我禁不住問道。

「家父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

「這我當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擔心,所以母親說,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殘生。」

我惻然,喉頭像塞著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數聲。

「病人半個月注射一次,你不會見過那種針,簡直像喜劇片中的道具,針筒粗如手臂,針頭似織針,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殺。」

我看他一眼,心中產生很大的恐懼。

「母親以前長得很秀氣,個子是小一點,但很不顯老,現在皮色如焦灰,頭發一直掉,身子浮腫……之俊,你別以為我不在意,盡幣住吃喝玩樂,我也有靈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難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頂去對著全市發出痛苦的呼聲嗎?」

我勉強地笑,「听听誰在說話劇對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會動心了。」

「我們改天見吧。」我覺得抱歉。

他待我下車,把車靈活地開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說︰「媽媽,有電報。」

我接過,才要拆開,忽然浴間的門被推開,這個喬其奧自里面出來。

小小客廳的空氣頓時僵硬,我面孔即時沉下。

這人,仿佛沒有家似的,就愛在女朋友處泡。

我問他︰「是你介紹陶陶去拍電影的嗎?」

他很乖覺,坐下賠笑說︰「不是我,是導演看到陶陶拍的廣告後設法找到她的。」

「廣告上演了嗎?」

陶陶笑,「你瞧我母親多關心我!」

「有沒有錄影帶?給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給我看。是那種典型的汽水廣告,紅紅綠綠一大堆年輕男女,十三點兮兮地搖搖頭擺擺腿,捧著汽水吸,一首節奏明快的曲子嘰哩叭啦地唱完,剛剛三十秒鐘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發覺那個濃妝的、頭上縛滿蝴蝶結的、穿著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個導演的眼光可真尖銳。

「陶陶手上本來還有一個餅干廣告及一個宣傳片,不過為了新戲,全部推掉了。」喬其奧得意地說。

「你是她的經理人嗎?」我冷冷問。

陶陶關掉電視機。「媽媽,」她有意改變話題,「電報說些什麼?」

我才記起,誰會打電報來?心中納罕。

拆開讀,上面寫著︰「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來,盼撥冗見面,請速與我聯絡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靂,一顆心劇跳起來,直像要沖出喉頭,頭上轟的一聲,不由自主地跌到沙發里。

「媽媽,」陶陶過來扶我,「什麼事,電報說什麼?」

我撐著頭,急急把亂緒按下,「中暑了,熱得發昏,陶陶,給我一杯茶。」

陶陶連忙進廚房去倒茶,只剩下我與喬其奧對坐。

喬其奧輕聲問我︰「壞消息?」

我若無其事說︰「老朋友要來看我,你瞧瞧,塵滿面,鬢如霜,還能見人嗎?」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來,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還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來說︰「這杯茶溫度剛剛好。」

我咕咕地喝盡,定定神,「你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還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這一句話,馬上拉起喬其奧出去。

待他們出了門,我方重新取出那封電報,撕成一千片一萬片。

怎麼會給他找到地址的!

這十多年來,我幾乎斷絕一切朋友,為只為怕有這一天。

結果他還是找上門來。

我要搬家,即時要找房子,事不宜遲。

不行。我能夠為他搬多少次?沒有那種精力,亦沒有那麼多余錢。

電話鈴響,我整個人跳起來,瞪著它,許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葉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來談談?」

「要,要!」我緊緊抓住話筒,滿手冷汗。

「這麼踴躍?真使我恢復自信。」他取笑我。

我尷尬地笑。

「我來接你。」

「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太陽是那麼毒烈,一下子就曬得人大汗淋灕,我很恍惚地站在日頭底下,眼前金星亂舞,熱得沒有真實感。

我試圖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麼地方?也許在左月復下一個角落,一個十厘米高的小人兒,我真實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這悲哀不會在我臭皮囊上露出來。

「之俊,之俊。你怎麼不站在陰涼處?」

「葉伯伯。」我如見到救星。

「你看你一頭汗。」他遞上手帕。

這時候才發覺頭發全濕,貼在脖子上額角上。

我上了車,緊緊閉上眼楮。

「每次你把頭放在坐墊上,都似如釋重負。」

「人生的擔子實在太重。」

「之俊,順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張開眼楮看他,他長方臉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我負她許多。」

「你亦是個好丈夫,一切以她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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