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找到關先生?」我的聲音低不可聞。
「找他?我沒痴心到這種地步,」她先是賭氣,忽然忍不住哭,「難道還抱住他腿哀求?」
我說了句公道話︰「你仍然漂亮。」
「終有一日,我會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這是她的事業危機。
我站起來,「我們再聯絡。」
「謝謝你,楊小姐。」
「我什麼都沒做,你不必謝我。」我說。
「欠你的數目,我算一算寄給你。」關太太道。
「那我要謝你。」
離開關宅,我匆匆過馬路,有輛車使勁對著我按喇叭。
我沒好氣,轉頭看,大吃一驚,又是葉世球。
「你斗膽,」我說,「你竟敢把車子開到這里來,你不是到歐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戀的女人破壞力奇強,我怕被淋鏹水。」
「不會的,她收到支票就氣平。」
我沖口而出︰「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橫行不法?」
葉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說出這麼老土的話來,隨即瘋狂大笑,一邊用手指著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還有救?我怎麼還可以存這種思想?
我拉開車門坐上去,「閉嘴,開車吧。」
「之俊之俊,我葉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淚,」他揩揩眼角,「你這個可愛蛋。」
我木著臉坐著。
「今天晚上我有一個舞會,我邀請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過相,點過名,我這一生就完了,」我說,「雖然我此刻也無什麼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轉頭問︰「你還會背多少粵語片對白?」
「請轉頭,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廳中胡思亂想。」
「你管不著。」
「怕人多的話,不如兩個人去吃飯,我帶你去吃最好的生蠔。」
「你有那麼多的時間,就該陪陪令堂大人。」
這一下子葉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遺囑早已立下,醫生說過不了秋天。」
「真應該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種癌,五年了。」葉世球說。
久病無孝子,但我仍然固執,「應把母親放在第一位。」
他興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葉世球,我們之間是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的。」
他側側頭,「不會嗎?你走著瞧。」
嘩,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婦女遇上花花太歲︰終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氣又好笑,「當心我告訴葉伯伯。」
「他才不管這些。」葉世球笑。
「他可擔心你母親的病?」我禁不住問道。
「家父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
「這我當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擔心,所以母親說,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殘生。」
我惻然,喉頭像塞著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數聲。
「病人半個月注射一次,你不會見過那種針,簡直像喜劇片中的道具,針筒粗如手臂,針頭似織針,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殺。」
我看他一眼,心中產生很大的恐懼。
「母親以前長得很秀氣,個子是小一點,但很不顯老,現在皮色如焦灰,頭發一直掉,身子浮腫……之俊,你別以為我不在意,盡幣住吃喝玩樂,我也有靈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難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頂去對著全市發出痛苦的呼聲嗎?」
我勉強地笑,「听听誰在說話劇對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會動心了。」
「我們改天見吧。」我覺得抱歉。
他待我下車,把車靈活地開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說︰「媽媽,有電報。」
我接過,才要拆開,忽然浴間的門被推開,這個喬其奧自里面出來。
小小客廳的空氣頓時僵硬,我面孔即時沉下。
這人,仿佛沒有家似的,就愛在女朋友處泡。
我問他︰「是你介紹陶陶去拍電影的嗎?」
他很乖覺,坐下賠笑說︰「不是我,是導演看到陶陶拍的廣告後設法找到她的。」
「廣告上演了嗎?」
陶陶笑,「你瞧我母親多關心我!」
「有沒有錄影帶?給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給我看。是那種典型的汽水廣告,紅紅綠綠一大堆年輕男女,十三點兮兮地搖搖頭擺擺腿,捧著汽水吸,一首節奏明快的曲子嘰哩叭啦地唱完,剛剛三十秒鐘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發覺那個濃妝的、頭上縛滿蝴蝶結的、穿著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個導演的眼光可真尖銳。
「陶陶手上本來還有一個餅干廣告及一個宣傳片,不過為了新戲,全部推掉了。」喬其奧得意地說。
「你是她的經理人嗎?」我冷冷問。
陶陶關掉電視機。「媽媽,」她有意改變話題,「電報說些什麼?」
我才記起,誰會打電報來?心中納罕。
拆開讀,上面寫著︰「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來,盼撥冗見面,請速與我聯絡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靂,一顆心劇跳起來,直像要沖出喉頭,頭上轟的一聲,不由自主地跌到沙發里。
「媽媽,」陶陶過來扶我,「什麼事,電報說什麼?」
我撐著頭,急急把亂緒按下,「中暑了,熱得發昏,陶陶,給我一杯茶。」
陶陶連忙進廚房去倒茶,只剩下我與喬其奧對坐。
喬其奧輕聲問我︰「壞消息?」
我若無其事說︰「老朋友要來看我,你瞧瞧,塵滿面,鬢如霜,還能見人嗎?」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來,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還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來說︰「這杯茶溫度剛剛好。」
我咕咕地喝盡,定定神,「你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還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這一句話,馬上拉起喬其奧出去。
待他們出了門,我方重新取出那封電報,撕成一千片一萬片。
怎麼會給他找到地址的!
這十多年來,我幾乎斷絕一切朋友,為只為怕有這一天。
結果他還是找上門來。
我要搬家,即時要找房子,事不宜遲。
不行。我能夠為他搬多少次?沒有那種精力,亦沒有那麼多余錢。
電話鈴響,我整個人跳起來,瞪著它,許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葉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來談談?」
「要,要!」我緊緊抓住話筒,滿手冷汗。
「這麼踴躍?真使我恢復自信。」他取笑我。
我尷尬地笑。
「我來接你。」
「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太陽是那麼毒烈,一下子就曬得人大汗淋灕,我很恍惚地站在日頭底下,眼前金星亂舞,熱得沒有真實感。
我試圖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麼地方?也許在左月復下一個角落,一個十厘米高的小人兒,我真實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這悲哀不會在我臭皮囊上露出來。
「之俊,之俊。你怎麼不站在陰涼處?」
「葉伯伯。」我如見到救星。
「你看你一頭汗。」他遞上手帕。
這時候才發覺頭發全濕,貼在脖子上額角上。
我上了車,緊緊閉上眼楮。
「每次你把頭放在坐墊上,都似如釋重負。」
「人生的擔子實在太重。」
「之俊,順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張開眼楮看他,他長方臉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我負她許多。」
「你亦是個好丈夫,一切以她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