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心微笑。
「過來呀,讓外公看看你呀。」父親說。
陶陶過去坐在他身邊,順手抓一本雜志看。
案親嘆口氣,「越來越漂亮,同你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這時候父親的妻子走出來,看到我們照例很客氣地倒茶問好,留飯讓座,我亦有禮物送給她。
她說︰「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兩個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連忙說︰「他們能有多大!你看陶陶,還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她穿著旗袍,料子還新,式樣卻是舊的,父親的經濟情況真的越來越不像樣了。
她說︰「當年你爹要借錢給你做生意,我還反對,沒想到兩年不夠,連本帶利還了來,真能干,不過那筆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邊要攢個錢談何容易。兩個兒子的大學費用,也不知該往哪里籌。」
日子久了,後母與我也有一兩句真心話,我們兩人的關系非常曖昧,並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範著,但到底有點感情。
案親在那邊听到她訴苦,發作起來,直叫︰「大學?有本事考獎學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沒進過大學堂,人家至今還在讀夜校,六年了,還要考第三張文憑呢!要學,為什麼不學之俊?」
我很尷尬,這樣當面數我的優點,我真擔當不起,只得不出聲。
後母立刻站起來,「我去弄面。」
我過去按住案親。
他同我訴苦︰「就會要錢,回來就是問我要錢。」
我說︰「小孩子都是這個樣子。」
「她也是呀,怕我還捏著什麼不拿出來共產,死了叫她吃虧,日日旁敲側擊,好像我明日就要翹辮子似的,其實我也真活得不耐煩了。」
我心想︰外表年輕有什麼用?父親的心思足有七十歲,頭發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賠著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著眼抿著嘴一本正經在等她外公繼續訴苦,一派伺候好戲上場的樣子,幸災樂禍得很,我朝她咳嗽一聲,她見我豎起一條眉毛,吐吐舌頭。
案親說下去,「你母親還好吧?」
「好」
「自然好,」父親酸溜溜地說,「她有老打令照顧,幾時不好?」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就是這點叫人難堪。
他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憑葉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麼有什麼,有財有勢好講話啊,不然她當年那麼容易離開我?不過葉成秋這個人呢,走運走到足趾頭,做塑膠發財,做假發又賺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腳,電子業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攜他,哼!什麼叫鴻運當頭?」
「爹,來,吃壽面。」我拉他起來。
陶陶調皮地笑。
他是這樣的不快樂,連帶影響到他的家人。
我記得母親說當年他是個很活潑倜儻的年輕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紗廠,很有一點錢,他一帆風順進了大學,天天看電影吃咖啡結交女朋友,早已擁有一架小轎車,活躍在球場校園。
一到香港便變了,母親說他像換了個人。
他一邊把面撥來撥去淨挑蝦仁來吃,一邊還在咕噥,「……投機!葉成秋做的不過是投機生意,香港這塊地方偏偏就是適合他,在上海他有什麼辦法?這種人不過是會得投機。」
我與陶陶坐到九點半才離開,仁至義盡。
「可憐的外公。」她說。
我完全贊同。
陶陶說下去︰「他們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劇,不停地沖突,不停地埋怨。」
我說︰「他忘不了當年在上海的余輝。」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錢?」
「當然。連楊家養著的金魚都是全市聞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後園中取其涼意,冬天的時候,缸口用蔑竹遮著,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魚身上,金魚會生皮膚病……不知多少人來參觀,你外公所會的,不外是這些。」
陶陶問︰「轉了一個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奮門,他哪兒行?
但葉成秋是個戰士。在上海,他不過是個念夜校的苦學生,什麼也輪不到,但香港不一樣,父親這種人的失意淪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親帶下來的金子炒得一干二淨的時候,也就是他發財的時候,時勢造就人,也摧毀人。
陶陶說︰「我喜歡葉公公多過外公。」
你也不能說陶陶是個勢利小人,誰也不愛結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遠他,弄得親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親便是個最佳例子。
「外公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手上據說還有股票。」
連陶陶都說︰「股票不是不值錢了嗎?」
我把車子開往母親家。
陶陶說︰「我約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裝束,最時興的T恤,上面有涂鴉式圖案,配大圓裙子,這種裙子,我見母親穿過,又回來了。
我心微微牽動,穿這種裙子,要梳馬尾巴或是燙碎鬈發,單搽嘴唇膏,不要畫眼楮……
我溫和地說︰「你去吧,早些回來。」
她說︰「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鋼筆還給母親。
她說是她送了給陶陶的。
我說︰「這是葉成秋送你的紀念品。」
「不,葉送的是支派克,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時哪兒有錢買派克鋼筆?」我詫異。
「所以。」母親嘆口氣,「那麼愛我,還不讓我嫁他。」
在幽暗的燈光下,母親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輕,幽怨動人。
也難怪這些年來,葉成秋沒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愛她,也只愛過她,自當年直到永遠。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還老提當年事。對,你父親怎麼樣?」
「嘮叨得很。」
「有沒有抱怨廣東女人生的兒子?」
「有。」
「當初還不是歡天喜地,自以為楊家有後,此刻看著實在不成材了,又發牢騷。」
「還小,看不出來,也許過兩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會讀書還有什麼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歲都能與洋人交談,他的寶貝至今連天氣報告都听不懂,現眼報,真痛快!」
我驚奇,「媽,你口氣真像他,這樣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同你早離婚,一點關系都沒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順。」
「媽媽。」
門鈴響起來。
我當然知是什麼人。
偏偏母親還訕訕的,「這麼晚,誰呢。」
第二章
一姐去開門,進來的自然是葉成秋。
我如沐春風地迎上去,「葉伯伯,有好幾個禮拜沒見你。」
「之俊,見到你是這個苦海中唯一的樂趣。」
我哈哈地笑,「葉伯伯,恐怕你的樂趣不止這一點點吧。」
「啊,我其他的樂趣,都因這唯一的樂趣而來。」他繼續奉承我。
我們相視再笑。
母親的陰霾一掃而空,斟出白蘭地來。
我說︰「葉伯伯是那種令人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發圓滑了。」
「老了,踫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趨近去,「看看這里的皺紋。」我指向眼角。
「芬,芬,」葉成秋叫我母親,「听听誰在同我們比老。」我們不停地笑。
「咦,這是什麼?」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親送給陶陶的古董筆,我別在這里。」
他怪叫起來,「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親說︰「當然不是,真小氣,八百多年前送過什麼還刻骨銘心。」
「之俊像足你當年。」
我分辯,「其實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親說︰「外人見有一分像就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