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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3頁

作者︰亦舒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燈,並不敢與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個哈哈,聳聳肩,笑著說︰「也許等陶陶二十一歲再說。」

我立即說︰「最好是那樣。」

陶陶吐吐舌頭,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說,我母親有十七世紀的思想。」

做外婆的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媽媽,我想拍這個廣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麼廣告片子?」

喬其奧接下去,「黃金可樂的廣告。」

我看著陶陶,她面孔上寫滿渴望,不給她是不行的,總得給她一些好處,這又不準,那又不許,遲早她要跳起來反抗。

我說︰「你把合同與劇本拿來我瞧過,沒問題就準你。」

陶陶歡呼。

我的女兒,長那麼大了,怎麼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學語,掙扎著走路,轉眼間這麼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個小孩子老了,第二個小孩子也長大成人。我簡直不敢冷眼旁觀自己的生命。

這一剎那我覺得凡事爭無可爭。

「媽媽,我不在家吃飯。」

「明日,明日記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嗎?」陶陶做一個斗雞眼。

「要去。」

「送什麼禮?」

「我替你辦好了。」

陶陶似開水燙腳般拉著喬其奧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過這樣的一套國語片,母親帶我去看過。

媽媽再坐了一會兒也走了。

我暫時放下母親與女兒這雙重身份,做回我自己。開了無線電,听一會兒歌,取出記事簿,看看明天有什麼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沒有回來睡。她在外婆處。

午夜夢回,突然而來的絮絮細語使我大吃一驚,听仔細了,原來是唱片騎師在喃喃自語。

我撐起床關掉無線電,卻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謂公司,不過是借人家寫字樓一間房間,借人家一個女孩子替我听听電話。

你別說,這樣的一間公司在五年前也曾為我賺過錢,我幾乎沒因而成為女強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樓裝修,即使賺不到什麼,也有個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關太太裝修書房,工程進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淺綠色牆紙糊上去了,又決定撕下來,淡金色牆腳線一會兒要改木紋,過幾日又問我能否接上水龍頭,她不要書房要桑那浴間啦。

我與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必太太根本不需要裝修,她的態度似美國人打越戰,麻煩中有些事做,挾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費用的。她現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書房裝成化妝室,插滿粉紅色鴕鳥毛。

噯,這行飯有時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煩躁的時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鴕鳥。

不過大多數時間我們仍是朋友。

我出外買了禮物,代陶陶選一打名貴手帕給她外公。

五點多她到我寫字樓來接我,我正在與相熟的木匠議論物價飛漲的大問題,此刻入牆衣櫃再也不能更貴等等,陶陶帶著陽光空氣進來,連木匠這樣年紀身份的人都為之目眩。

我笑說︰「這是我女兒。」

「楊小姐,你有這麼大的女兒!」他嘴都合不攏。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為外婆,母親就成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這個玩笑不能開。

我連忙說︰「我們改天再談吧。」

木匠站起來,「那麼這幾只松木板的貨樣我先留在這里。」

他告辭。

陶陶在有限的空間里轉來轉去,轉得我頭昏。

「楊陶,你給我靜一靜。」我笑。

「你看看我這份合同。」她十萬分火急。

我打開來一看是亞倫蔡制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這是間有規模的公司,不會胡來。

我用十分鐘把合同細細看過,並無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勞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長身份簽下名字。

陶陶擁抱我。

我說︰「不要選暴露泳衣。」

「媽媽,我賺了錢要送禮物給你。」她說。

陶陶都賺錢了,而且還靠美色,我大大地訝異,事情居然發展到這個地步。

「這份工作是喬其奧介紹的。」陶陶說。

我說︰「你不提他還好,陶陶,外頭有人傳說,他專門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沒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辯。

「看人要客觀點。」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氣結。

「媽媽,」她顧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麼。」她取出一支鋼筆,「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書時用的。」

「你怎麼把外婆的紀念品都掏出來,還給我。」我大吃一驚,「這是葉成秋送她的。」

「葉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筆搶回來,「你別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這家伙,有你在真礙事,一個個人的輩份都因你而加級。」

「外婆跟葉公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陶陶問。

「他們以前是同學。」

「他們以前一定很相愛,看得出來。」

「你懂什麼?」

「但外婆為什麼忽然嫁了外公?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

「你快變成小十三點了。」

「看,媽媽,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嘆口氣,「不是,是因為太外婆不準你外婆同葉公公來往,你葉公公一氣之下來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過一年他們也來香港,但兩人際遇不同,葉公公發了財,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時候來到香港。」

「那日喬其奧問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父親可是上海人?」陶陶問下去,「什麼叫上海人?我們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麼人?」

我笑道︰「我們世世代代住上海,當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沒有成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麼樣子?」

「我不是考古學家,來,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與大獨二刁見面了。」

我呆住,「你說啥?」

「他們兩兄弟。」

「不,你叫他們什麼?」

「唐伯虎點秋香里的華文華武呀,不是叫大獨二刁?」

我轟然笑起來,不錯,陶陶確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這樣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導有方。

母親是有點辦法的,努力保持她獨有的文化,如今連一姐都會得講幾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獨二刁並不在家。

我與父親單獨說了幾句話。

案親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發蠟香氣撲鼻,有點刺人,身上穿著國語片中富貴人家男主角最喜歡的織錦短外套,腳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這些道具從什麼地方買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兩歲時便與母親分手的父親。

記憶中幼時我從沒坐過在他膝頭上。我熟悉葉伯伯比他更多,這也是他氣憤的原因。

「爹,」我說,「生日快樂。」

「一會兒吃碗炒面吧,誰會替我慶祝呢,」他發牢騷,「貧在鬧市無人問,五十歲大壽不也這麼過了,何況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歡,六十歲大壽我替你好好辦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歲的人嗎?」他沒好氣。

「爹。」我很了解,溫和地叫他一聲。

他說︰「還不是只有你來看我。」

「陶陶也來了。」

「我最氣就是這個名字,楊陶楊桃,不知是否可以當水果吃。」當然,因為這個名字是葉成秋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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