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
我把手帕遞給她,嘆息,我這個中間人頂難做。
畫廊的管理員走過來,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瑯,又看看牆上的名畫,他說︰「東方來的小姐,這張畫真美得令人傷感,是不是?」
阿瑯哭得更傷心了。
「別再淌眼抹淚的了。」我說。
「你何必管我的過去呢,只要我們將來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瑯說。
慢著,我的脖子硬愕著,「你說什麼?誰跟誰的前途光明?」
阿瑯放下手帕,瞪著我,真是一雙碧清的妙目,過半晌,她說︰「我與你呀,喬。」
「我跟你?」我像見了大頭鬼一般的叫起來,「我跟你?怎麼會扯成這樣子?阿瑯,我與你純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揮動著手臂,「你誤會了。」
阿瑯「霍」地站起來,「我誤會?怎麼可能?你老遠到紐約來,難道不是為了我?」
「我——」我想這個誤會可真是鬧大了。
「你又不是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說,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著我,「你難道是為了她麼?」
「不,阿瑯,你听我說——」
「為了她?」阿瑯喃喃的問。
我扶著她的肩膀。
阿瑯心碎地看著我,「喬,我對你的心事……難道你不知道?」
我震驚,「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點配得起你呢?」
「我是個無業游民,阿瑯,我如此吊兒郎當……敏敏哲特兒勝我百倍。」我說。
「你不必多說了。」阿瑯傷心欲絕地站起來向博物館門口奔出去。
我連忙追上去。
那管理員,一個老頭,猶自在那里長嘆,「啊,切勿低估藝術的力量。」
我說︰「去死吧。」
瑯已經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絕塵面去,原本我應該揚手叫一部計程車追上去,可是紐約的計程車什麼價錢……我付不起車資,所以做英雄俠客,干瀟灑的勾當,全憑萬惡的金錢支持,我因兩袋空空,頓時敗下陣來。
我沮喪的想︰我今晚連睡的地方都沒有了,正牌流落異鄉。
阿瑯對哲特兒的晚娘臉我見過,這早晚就會用到我身上來。
幸虧我尚有結拜義兄哲特兒,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個人蕩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瑯愛我?若不見她親口說出來,真不敢相信,她為什麼會愛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輩子也不得其解,我一邊模著腦袋一邊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麼有什麼……
我在路邊咖啡亭坐下來,叫了飲料。
敝不得這妞待我這麼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劇。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輛林肯駛停在我面前,司機下車對我說︰「喬先生,天幸你在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問,「干什麼?」
斑大的司機像綁架似的把我塞進車廂,車子飛快駛回第五街。
寧馨兒在她私人的書房等我。
她背著我坐在一張S型的絲絨情侶椅上。有輕輕的彈詞樂在唱著玉蜻蜓的故事。
我溫和的問︰「你召見我?」
寧馨兒仍然沒有回過頭來。
我搭訕的說︰「我父親亦是庵堂認母的熱愛著。我自小對這故事熟悉。」
她穿著一套月白色的衣褲,襯得冰清玉潔。
我不敢過去靠在情侶椅的另一段,只倚著長沙發坐下了。斜斜看見她那間寬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間的毛巾,一疊疊換下來,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簡單樸素,並未掛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從慕容先生去世後,他們說︰她就離不了黑白灰三個顏色,她的心如縞素。
書房里很靜很靜,沒有什麼特殊的陳設,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線,永遠偏暗,陌生人走了進來,像是進入另一個國度里,光與影的世界。
寧馨兒轉過頭來。
她戴著一副金珠耳環,珍珠作眼淚形,與一身月白襯得天衣無縫,益發顯得她一張心形的臉美艷萬分,一雙冰冷的眼楮此刻卻充滿了困惑。
她終于開口了。
她說︰「阿瑯在大發脾氣。」
這句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問︰「是因我的原因嗎?」
「你怎麼可以拒絕她?」寧馨兒輕輕問,「那麼可愛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對你又一見傾心,你得妻若此,夫復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個多小時前我自己還在擔任敏敏哲特兒的說客,沒想到寧馨兒馬上又來代阿瑯做同樣的角色。
「我簡直不相信這個女孩子會愛上我這個浪蕩兒。」我沒奈何的答道。
「慕容瑯畢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沒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麼重視你。」
「我曾與她說過,」我說,「感情生活並不是我們生命的全部。」
「這話我倒是明白,」寧馨兒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負擔任何現實的責任,她可以盡她所有的時間來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生活,這樣的女孩子愛上了我,是不是福氣,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寧馨兒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澀。
我說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紀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貼補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在外應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見得這些人都活該犯賤,慕容瑯太自我中心,她將永永遠遠活在一個細小的世界里,無病申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種叫丫鬟扶著對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歡這一號人馬,還有,還有她兄弟慕容玨,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針就呼天搶地,做慣了天之驕子,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委屈,給這種人纏上了,倒霉一輩子。」
寧馨兒呆呆的看著我。
我攤攤手,表示要說的話已全部說完。
她緩緩的說︰「喬先生,阿瑯心中很不好過。」
「這我愛莫能助。」我爽快的說。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說︰「我喜歡的女孩子,是像你這樣的,有奮斗的精神,卻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說︰「我是一個寡婦,並不是什麼女孩子。」
我站起來,在她房中踱步,斟酌著字句,「怎麼,你不打算再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重新曬曬太陽麼?」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麼意思?」
「你難道打算一輩子做古墓派傳人麼?」
寧馨兒哼一聲,「這個世界不該看的,我全看過了,該看的,我也看夠,我無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羅,還是令你驚奇了。」
她微笑︰「你這孩子,你想說什麼呢?」這一次的微笑里,並沒有帶著苦澀。
我說︰「如果你願意踏步出來,我總在這里等你。」
她展顏,眼楮彎彎的又充滿了花的嬌艷,過半晌,她問︰「你打算養活我?」
我老實的說︰「我只預備養活自己,回父親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斂了笑臉,但一雙眼楮里閃著調皮,「那怎麼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沒趣,嘆口氣,「你如果喜歡我,就不會跟我計較那麼多。」
「你說的很是,喬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話——」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心中隱隱難過。
我原來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傷懷欲絕。這真是連環大慘案,愛神之箭大兜亂,在一日之間,慕容瑯拒絕了大個子,我拒絕了慕容瑯,而寧馨兒又暗示我死了這條心,我們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喬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領了。阿瑯正在煩惱,你去勸她一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