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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羅 第13頁

作者︰亦舒

老爹這人毫無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厲聲說︰「你去跟那只狐狸說,我喬老頭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擺布,她若惹惱了我,我自有辦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樣。

老爹完全搭錯線了,寧馨兒跟我一點瓜葛也無,她根本不願意——說到哪里去了?但好漢不吃明虧,我並不敢向老爹分辯,一味唯唯諾諾。

「你今年幾歲了?」爹責備問,「一天到晚向你媽要錢。」

媽媽也惱我︰「廿五六歲的人,也不學好。」

我咕噥,「學好就是一百萬一百萬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紙廠,一年蝕掉五百萬。二哥的出入口,如今還是賠本生意……可是你們盡挑剔我。」

母親一怔,因覺我說的完全是事實,故此不出聲。

案親頓足道︰「不由得你來挑哥哥的壞。」

「太不公平了。」我說。

「你那三十萬還了沒有?」父親問。

「還掉了。」我說︰「人家要給我,作為攝影費,我都還不收呢。」

「想用金錢來打動我兒子的心,沒那麼容易,」父親說︰「她打錯算盤,我家的兒子長了那麼大,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是一場誤會,但我也懶得解釋。

我說︰「這里沒我的事,我走了。」

母親說︰「你回心轉意的時候,就來看媽媽表演吧。」

我說︰「媽媽,看與不看,我永遠是你的影迷。」

第四章

我得了機票,馬上拖著行李到機場,訂的是她們同一架飛機。

婀娜帶著兩大箱衣裳,都是所謂「東方吉卜賽」款式,慕容瑯做台柱,她們兩人與寧馨兒都坐頭等機艙。

婀娜存心與我過不去,我走上去與她說句話,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趕了下來。

她罵我︰「你瞞得了慕容瑯,瞞不了我。」

但是我並沒有蓄意要瞞什麼人,我那司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見。

坐三等艙的滋味不好受,三個人一排座位,我左邊近窗口的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子,裝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態,動輒翻白眼,一小時上三次廁所,叫我讓路。右邊坐一個老鄉,胸前懸一個牌子說︰「不諳英語移民」,我得事事照顧他,幫他填表,幫他叫茶……他就會咧開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會里產品,也不知道到了紐約打算干什麼,總有辦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連阿瑯在西藏都過了那麼久。不過她有敏敏哲特兒。

敏敏哲特兒這土包子財雄勢大,罩得住,阿瑯大抵也沒吃什麼苦,仍然那麼細皮肉肉、天真可愛的……真是,美麗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時的飛機坐得我脊椎都斷了開來,腿部關節全腫成一團,以後坐長途飛機,非買臥鋪不可,除非人類進化得可以將身體折成一疊,否則這種旅程絕不人道。

飛機降落紐約的時候,我追上去問阿瑯︰「訂了酒店沒有?」

婀娜搶白;「誰還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窮追猛打,我板起了臉,低聲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用不著你來答我,你自己尊重一點。」

婀娜面孔發綠,頓時避了開去。

瑯責備我,「你不該這樣說話的。」

我很得意,「我這次跟了來紐約,與她完全無關,何必要她看不過眼?」

阿瑯不語。

「住華道夫嗎?」我問,「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

「不,住寧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羅拔烈福樓上。」

「我能搬進來嗎?」

「當然可以,喬穆,這還用問嗎?我會為你做一切事。」阿瑯抬起臉,懇切的說。

我微笑,報恩的時間到了。

對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終于停止了那冷嘲熱諷。

洋司機開著林肯來接我們,寧馨兒從頭到尾保持那種冷冰冰的溫文,不發一言。

一行四人到達公寓。

房子的式樣間隔與陳設幾乎與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樣,太懂得享受了,這樣子來到異鄉也絲毫沒有做異客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們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瑯淋了浴就來找我。她悄悄對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麼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瑯,我住在這里,全憑你的關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喬穆,我也不準你欺侮婀娜。」瑯說。

「天真的慕容瑯,純情的慕容瑯,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瑯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麼奇怪,那麼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艷麗,我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我的房間,還替我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台子,我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只當她不存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楮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面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我,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我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勢反擊。

寧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瑯頂著頭鬈發,圓眼楮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只洋女圭女圭,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發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出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剎那,雖死無憾,坐在三等機艙受的鳥氣,自然消失無蹤。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瑯到中央公園去跑步,我睡得很晚,申吟著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發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我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我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麼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听下去,己來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我的雙腳不听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制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淒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只這麼樣。

我竊竊的听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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