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這人毫無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厲聲說︰「你去跟那只狐狸說,我喬老頭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擺布,她若惹惱了我,我自有辦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樣。
老爹完全搭錯線了,寧馨兒跟我一點瓜葛也無,她根本不願意——說到哪里去了?但好漢不吃明虧,我並不敢向老爹分辯,一味唯唯諾諾。
「你今年幾歲了?」爹責備問,「一天到晚向你媽要錢。」
媽媽也惱我︰「廿五六歲的人,也不學好。」
我咕噥,「學好就是一百萬一百萬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紙廠,一年蝕掉五百萬。二哥的出入口,如今還是賠本生意……可是你們盡挑剔我。」
母親一怔,因覺我說的完全是事實,故此不出聲。
案親頓足道︰「不由得你來挑哥哥的壞。」
「太不公平了。」我說。
「你那三十萬還了沒有?」父親問。
「還掉了。」我說︰「人家要給我,作為攝影費,我都還不收呢。」
「想用金錢來打動我兒子的心,沒那麼容易,」父親說︰「她打錯算盤,我家的兒子長了那麼大,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是一場誤會,但我也懶得解釋。
我說︰「這里沒我的事,我走了。」
母親說︰「你回心轉意的時候,就來看媽媽表演吧。」
我說︰「媽媽,看與不看,我永遠是你的影迷。」
第四章
我得了機票,馬上拖著行李到機場,訂的是她們同一架飛機。
婀娜帶著兩大箱衣裳,都是所謂「東方吉卜賽」款式,慕容瑯做台柱,她們兩人與寧馨兒都坐頭等機艙。
婀娜存心與我過不去,我走上去與她說句話,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趕了下來。
她罵我︰「你瞞得了慕容瑯,瞞不了我。」
但是我並沒有蓄意要瞞什麼人,我那司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見。
坐三等艙的滋味不好受,三個人一排座位,我左邊近窗口的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子,裝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態,動輒翻白眼,一小時上三次廁所,叫我讓路。右邊坐一個老鄉,胸前懸一個牌子說︰「不諳英語移民」,我得事事照顧他,幫他填表,幫他叫茶……他就會咧開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會里產品,也不知道到了紐約打算干什麼,總有辦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連阿瑯在西藏都過了那麼久。不過她有敏敏哲特兒。
敏敏哲特兒這土包子財雄勢大,罩得住,阿瑯大抵也沒吃什麼苦,仍然那麼細皮肉肉、天真可愛的……真是,美麗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時的飛機坐得我脊椎都斷了開來,腿部關節全腫成一團,以後坐長途飛機,非買臥鋪不可,除非人類進化得可以將身體折成一疊,否則這種旅程絕不人道。
飛機降落紐約的時候,我追上去問阿瑯︰「訂了酒店沒有?」
婀娜搶白;「誰還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窮追猛打,我板起了臉,低聲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用不著你來答我,你自己尊重一點。」
婀娜面孔發綠,頓時避了開去。
瑯責備我,「你不該這樣說話的。」
我很得意,「我這次跟了來紐約,與她完全無關,何必要她看不過眼?」
阿瑯不語。
「住華道夫嗎?」我問,「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
「不,住寧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羅拔烈福樓上。」
「我能搬進來嗎?」
「當然可以,喬穆,這還用問嗎?我會為你做一切事。」阿瑯抬起臉,懇切的說。
我微笑,報恩的時間到了。
對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終于停止了那冷嘲熱諷。
洋司機開著林肯來接我們,寧馨兒從頭到尾保持那種冷冰冰的溫文,不發一言。
一行四人到達公寓。
房子的式樣間隔與陳設幾乎與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樣,太懂得享受了,這樣子來到異鄉也絲毫沒有做異客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們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瑯淋了浴就來找我。她悄悄對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麼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瑯,我住在這里,全憑你的關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喬穆,我也不準你欺侮婀娜。」瑯說。
「天真的慕容瑯,純情的慕容瑯,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瑯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麼奇怪,那麼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艷麗,我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我的房間,還替我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台子,我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只當她不存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楮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面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我,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我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勢反擊。
寧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瑯頂著頭鬈發,圓眼楮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只洋女圭女圭,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發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出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剎那,雖死無憾,坐在三等機艙受的鳥氣,自然消失無蹤。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瑯到中央公園去跑步,我睡得很晚,申吟著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發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我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我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麼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听下去,己來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我的雙腳不听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制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淒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只這麼樣。
我竊竊的听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