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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羅 第9頁

作者︰亦舒

瑯吐吐舌頭︰「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寧馨兒嘆口氣,「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極,問瑯︰「什麼罐子瓶子?」

瑯聳聳肩,「我也不清楚,許是古董,沒人承繼爹的興越,不如讓公眾欣賞。」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聲,都說我自家老爹夠闊,看來還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問。

寧馨兒的臉忽然又冷下來。

「她有司機。」瑯取笑我。

我不響了,仍然將自己埋藏在沙發中。

瑯問︰「你喜歡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瑯嘆口氣,仿佛有感而發。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問。

「你很想知道?」瑯的大眼楮閃爍。

我不好意思。

「你認為她美?」瑯反問我。

「我見過很多美女,」我說,「她的五官並不見得完美,說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後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則被她的財富所吸引,」瑯說,「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簡單呀。」我取笑她。

「從來沒有人追求我。」瑯沮喪說。

「敏敏哲特兒呢?那個有著大學文憑的酋長,他也夠照吧,听說尼泊爾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圓大的金剛鑽作眼楮,」我夸張地形容,「而整座屋頂都以黃金鋪成的。」

瑯反問我︰「然而住在那種地方,又有什麼快樂可言?你試問問阿馨,看看她可快樂?」

「話不是那麼說。」我惋惜地想︰他們都是捉到鹿不懂月兌角的那種人物,可怨不得人,他們做人沒有嗜好,所以痛苦大,樂趣少。我與婀娜兩人簡直萬事俱備,獨欠東風,那東風偏偏又不與周郎便。

若我們有錢,可以合作拍攝全世界最美麗的攝影集。

扁是那一千兩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紋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瑯是不會明白的,一切藝術都要最成熟的經濟情況來支持,而藝術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窮。

我若有鈔票,我還拍鬈頭發的女人呢,我長長太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感觸了?」瑯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灑月兌的人,喬穆。」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氣,「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兒郎當,光為一家婦女雜志服務,然後省下一點點錢到新加坡旅行之類。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並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與同情,但是父親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麼辦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著自己。

當然,照實說,我不應抱怨,比起在地盤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區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簡直天地不容,但有時縱然金錢與名譽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瑯當年離家出走,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欲解釋這個問題。

我跟瑯說︰「我要回家沖照片了。」

「我晚上來看。」瑯興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後來一想,難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罷,便點點頭。

不是夸口,我喬穆照相機下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過是花。

我把婀娜請了來看照片。

婀娜認為這些照片應該可以寄到紐約去,「捧紅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補一句,「除波姬小絲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懶洋洋地並不樂觀︰「別忘了她已廿六歲。」

「女人的年齡一向最神秘,瞞上十歲也不希奇。」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如何從西藏到尼泊爾去的?」

婀娜說︰「喬穆,你什麼都要問問問,查根究底,尼泊爾那批照片已印出來,要不要看分色大樣?」

門鈴一響,是阿瑯來了。

阿瑯看到自己的相片,歡呼,更帶來一個好消息。我有廿年沒听過這樣好的消息了,幾乎令我腦充血。

她說︰「馨說,請你替那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冊子留為紀念的。」

開頭我覺得可以與她見面是喜悅,後來見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暈眩。

堡作在慕容家展開,她在美術廳的助手協助下,打開一只只木箱,也不囑我特別當心,取出一件件藝術品,供我攝影。

我與美術廳的人員贊嘆不已,她卻神色如常,猶如挪動家常碗碟一般。

我與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長石釉都好,其次是龍泉青瓷的瑩潤及泛柔和的青綠或橄欖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蝦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著一只汝窯粉青圓洗說︰「這件倒也罷了,目前普天下僅存的汝窯器約只六十一件,這是其中之一,乾隆說的‘晨星真可貴’,就是指這個了。」

美術廳那幾位高級的干部頻吞涎沫。

他們問我︰「喬先生,你看這次攝影要若干時日?」

「兩個來月。」我答。

他們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紋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說︰「我先拍那只八角龍紋水注,它沒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視,不加意見。

她的神情回到老遠老遠,許久許久之前,不可考的時日。坐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個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這些蓮花六瓣碗,菊花紋軍持壺、水莫紋玉壺春瓶,纏枝花紋盞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親自搜集而來……

而事實並不如此,這些都是她先夫剩給她的,打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則這些東西不會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請了當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劃版面,有錢好辦事。

她是那種有錢得已經看不出有錢的女人,從不刻意裝扮,時髦而不夸張,永遠穿素色的衣裳,瑯說過︰「爹去世後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經有好幾年了,她冷靜而固執,看得出最近已經收斂了不少,但一雙眼楮仍然咄咄逼人。

因為工作在慕容家進行,所以我與她說話的機會也比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腦筋不錯,是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與阿瑯的單純,形成妙的對比。

在工作當兒,婀娜諷刺我︰

——「終于抖起來了……這樣好的機會。」

——「樂不思蜀,從此《婀娜》雜志給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這張嘴,她就是喜歡趁這一時之快。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藝術品,看得我面紅耳赤。

就算是客廳中隨意掛著的字畫,我略為研究一下,發覺一幅是倪瓚的容膝齋圖,另一張是惲壽平仿倪瓚古木叢篁圖。

就那麼隨便地掛著,風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為秋香的緣故。」婀娜笑說道,「我發覺用錢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錢制造突出,而是以錢做到平平無奇,返璞歸真。」

我與寧馨兒也漸漸熟了,她的話很少,憑我自己的觀察力,我了解得卻也並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著將照相機抬出來,她卻主動的來喚我,「喬先生,你請過來一下。」聲音中透著怪異。

「什麼事?」我立刻隨她出客廳去。

「這是什麼?」她指著牆角放的兩盆花。

「咦。」我奇道。

那兩盆花高三米左右,葉于如絲絨般滑膩,花朵大而潔白,像只漏斗,花瓣展開如美麗的襯裙。

寧很少為任何事詫異,這次卻大動聲色。

「這是誰送來的?我從沒見過這種花。」她說。

我說︰「我見過,我知道這是什麼花。」

「是什麼?」她緩緩的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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